明日天气晴

　　阳阜县。
　　十几年前，这里还是宁家村。近几年，随着经济的发展，曾经的土屋砖房摇身一变，成了钢筋水泥的小楼房。坑坑洼洼、一下雨下雪就变成泥塘的道路也铺上了沥青混凝土。村口的大槐树不见了踪影，再没有了孩童在树下跳皮筋、打弹珠的嬉笑声，取而代之的是林立的店铺里喧嚣的流行音乐。
　　学校也是焕然一新。曾经的阳阜小学就是两间四处漏风的破屋子，一间是低年级，一间是高年级。桌椅缺胳膊少腿，全靠村里人帮着修修。学校里两三个老师，教着五六门课，书本是一代代的往下传，粉笔头要用到指尖都捏不住才会舍弃。
　　如今，教学楼足足盖了两栋三层楼，一栋是低年级，一栋是高年级。教室里是透亮的玻璃，太阳晒在一排排单人桌椅上，连灰尘都闪着金色的光。
　　“真是……快要认不出来了……”徐悦然看着如今的阳阜县，愣怔了许久，发出了一声叹息。
　　楚安歌听闻，问到：“徐老师以前来过这里吗？”
　　“快二十年了吧，发展的可真快啊……”徐悦然推了推眼镜，翻开手机确认了一下地址，“走吧。”
　　楚安歌跟上前，扭过头用余光瞥了一眼右后方，立夏就在那儿，低着头不知在思索着什么，依旧穿着那身看起来很热的黑色长风衣。但周围的人似乎真的没有注意到她，包括徐悦然。
　　察觉到楚安歌的视线，立夏抬起头冲她点了点头，点了点胸口，然后往相反的地方离开。

　　阳阜县不大，她们要去的地方也不算太难找。
　　半小时后，徐悦然带着楚安歌站在一栋有些破旧的小楼面前。周围新起的楼层高大又亮丽，挡住了它几乎全部的阳光，衬得它孤零零的，有些不太体面。
　　楼道里阴暗潮湿，散发着久不见光的霉味。
　　徐悦然敲响一楼一户人家的门。门打开后，露出了一张平平无奇的脸，脸上闪着一双精明的眼睛。被那眼睛打量着的楚安歌不舒服地皱了一下眉，但还是嘴角上提，扯开一个礼貌的笑容。
　　徐悦然递了一张名片过去。
　　“你好，杨女士，我是之前跟你联系过的记者。这是我的名片。”
　　“哦好好，记者同志啊，记者同志好。”杨桂花接过名片仔细看了半天，然后扬起了笑脸，“进来坐，进来坐，我去给你们倒点水。”
　　楚安歌跟着徐悦然走进客厅，坐在弹簧有点坏了的沙发上，眼前的茶几铺了精致的桌布，可下面没遮住的桌腿上木头已经裂开了缝。
　　楚安歌靠近徐悦然悄悄地说：“老师，她刚名片拿倒了……”
　　徐悦然看了她一眼，没说话。楚安歌默默把手机调到了录音界面，拿出纸笔随手写着什么东西。
　　“来来来，记者同志，喝水喝水。”杨桂花端着两杯白水出来。楚安歌说了声谢谢接过来，入手的杯壁冰凉。
　　徐悦然直接把杯子放下，正对着杨桂花：“时间比较紧，我们还是直接开始吧，杨女士介意我们的谈话录音吗？”
　　“不介意不介意，开始吧。”杨桂花双手捏着衣摆，有些紧张。
　　楚安歌趁机放下杯子，按下了手机上的录音按钮。

　　“呲——”
　　“杨女士，请问你认识宁玉兰吗？”
　　“认识！怎么能不认识呢！我们打小就认识，我俩从小就当邻居，从小玩到大，用你们现在那话叫什么来着，闺……闺蜜！对吧，我俩关系可好呢！她男人死的时候，还是我们家帮忙的呢。”
　　“那你觉得她是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就跟我一样的人呗，还能是什么人。哦对了，有一段时间，年轻那会儿，她给那什么小学帮过一段时间的工。嗨，那么破的学校，老师娃儿都没几个，也不知道有什么工要帮，没准就是趁男人不在，看人家学校那老师长得不错呢。谁还不知道谁了，装什么呢一天天跟着说什么知识什么命运的，那知识是个什么东西？能当饭吃？哼！那老师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后来还犯了不小的事呢，我……”
　　“咳。”
　　“……哦说远了，要说宁玉兰是吧宁玉兰。也没啥了，后来她男人出了事没了，她也没捞着啥钱。嘿我就不明白了，这咋把人弄死了还不赔钱呢？要我说，这城里人都不是好东西……我不是说记者同志啊，瞧我这个嘴，记者同志别往心里去啊。再后来那学校也不要她了，她就到处帮人洗衣服赚点钱养活自己，还要供她那个女儿读书。唉，说到这个就来气，也不知道这玉兰是咋想的，早几年她男人刚死，村里有人想让她改嫁，她死活不同意，非说要送她那个女儿去读书。你说说，一个女娃读书有啥用嘛！反正迟早都要嫁给别人家，这不是浪费钱嘛！她那个女儿长得又不错，早早许了人家，彩礼可不少呢！”
　　“读书自然是有用的，尤其是女孩子。”
　　“这……这小记者同志当然可以读书，一看就是脑子聪明的人，读书当然有用了！那死丫头肯定没这个本事，读书不就是浪费钱嘛！她怎么能跟小记者同志你比呢！”
　　“我……”
　　“杨女士，你说的宁玉兰的女儿，叫宁欣对吗？”
　　“诶对对对，就是她。”
　　“宁欣不是买了套房，前几年接宁玉兰去临江市了吗？这不就是读书的作用了。”
　　“嘁，别听她吹牛。你真以为她自个儿就能在城里头买房子？还不是靠男人！”
　　“靠男人？”
　　“我们这的人都知道，那宁欣啊，好不要脸，在外头给人家那有钱人当二奶呢！不然她哪来的钱还能买房子！我可是听说了，那城里头的房子贵的很呢，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
　　“……你这么说有什么证据。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就认为宁欣一定是靠男人才有的钱，你亲眼目睹过吗？据我们所知，宁欣如今的一切都是她凭自己得来的，没有任何通过不正当手段获取钱财。”
　　“这还要什么证据！她是我看着长大的！是个什么东西我清楚的很！她就没那个本事赚钱！肯定是仗着自己脸蛋好勾引男人！你要相信我啊记者同志！我说的真真的！”
　　“……我会相信证据。”
　　“唉，记者同志，你要相信我啊！那丫头从小就是撒谎精！真的！”
　　“为什么这么说？”
　　“你去问问我们村儿的老人，谁不知道她。从小就鬼精鬼精的，爱撒谎，小小年纪就会勾引男人！别人家的孩子放学后都知道要回家干活，她可好，非要赖在学校不走，说什么课外辅导。不就是偷懒耍滑，谁知道她跟那老师天天都干什么呢！”
　　“……你都说了她还小，村里也就是个小学，她那时候顶多也就十岁出头，能跟老师有什么！”
　　“诶，这，小记者同志怎么还生气了呢。我们那时候女娃儿十四五岁就能嫁人了，十岁那是大姑娘了。”
　　“我……”
　　“好了，就到这吧。”
　　“呲——”

　　离开杨桂花家，楚安歌走到太阳下，长呼一口气，素来白皙的脸颊一片通红。不知是被房间里的热气闷的，还是被一些在她听来匪夷所思的话语气的。
　　徐悦然倒是面色平静：“这就受不了了？后面有你受的。”
　　楚安歌苦着一张脸：“……真的还要去其他人那吗？”
　　“当然。你认为这是真相吗？”
　　楚安歌瞪大了眼睛：“当然不是！这怎么可能是真相！宁欣明明就是凭自己的努力走到今天的！”
　　徐悦然笑了一下：“哦，你有什么证据么？”
　　楚安歌愣住了。
　　徐悦然接着说：“我们采访了宁欣现在的邻居，得到了一种评价，而她以前的邻居得出了截然相反的评价，你如何判断哪边是对的，哪边是错的呢？当然，我确实通过某种手段得到了宁欣的银行流水记录，上面没有任何异常……”
　　楚安歌眼睛瞪得更大了：“……！”老师你真的没犯法吗？！
　　“……咳，但这只是我找到的一部分事实，所以我基于此推断出了自己的真相——我认为宁欣的财富是靠自己的。但，你觉得杨桂花在说谎吗？我的意思是，你觉得，她认为自己在说谎吗？”
　　楚安歌沉默了一会儿：“……她中间有段描述时有明显的心虚和隐瞒……但，至少对宁欣的评价……我觉得她是打心眼儿里认为自己是对的。”
　　“没错，这就是她的真相。所以我们要找的从来不是真相，而是事实。我们要传递的，也该是事实。”
　　徐悦然说这话的时候，无意识地捏了一下拳头。楚安歌则是陷入了思考。
　　两人都没再说话，安静地往前走着。
　　过了一会儿，楚安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开口问到：“可是，我们最初的目的不是为了弄清楚，为什么宁玉兰认为宁欣不是自己的女儿吗？这件事不是在她们搬去临江市后才发生的吗？”
　　“人不会突然变成现在的样子。想知道一个人哪里有问题，就不能只从现在搜索。过去的经历造就了如今的人，你熟知了她们的过去，就会找出她们现在的问题在哪了。”
　　“如果都没有问题呢……”
　　“那就是我们的问题。别借机拖延了，今天这几家必须都去。走了。”
　　“……好。”

　　深夜，楚安歌倒在旅馆房间的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她刚刚整理完今天所有的采访内容，身心俱疲。
　　从这些街坊们口中还原出的宁玉兰是个喜欢“装清高”的人，年轻时候仗着自己认识几个字，还在村里唯一的学校里帮工，丈夫也在城里打工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了，便自诩是个“文化人”，瞧不上他们其他人，平素里也不爱跟周围人来往。
　　除了杨桂花，没什么能称得上朋友的人。而这“唯一的朋友”背地里是骂她最多的人。
　　只是随着年纪渐长，也许是丈夫去世的打击，也许是被学校辞退让她“认识到了自己的斤两”，也许是女儿常年在外不着家，孤独的宁玉兰反而开始跟过去的街坊们走的近了。说起话来也不如先前那样“高高在上”，变成“跟他们一样的人”了。
　　而对宁欣，他们的评价就要苛刻……或者说难听很多了。从小就不老实，爱撒谎，心眼子多，喜欢往男人身边凑，尤其是学校里的年轻男老师。长大了以后更是变本加厉。
　　楚安歌摇了摇头，不愿意去回想那些人谈论起宁欣时下流的词汇和玩味的表情。
　　明明从宁欣如今的邻居和同事那里听到的，都是正面的形象。漂亮，努力，亲和。包括楚安歌自己与宁欣的接触，虽然认为她的“麻木”有些冷漠，但也绝不是今天听到的样子。
　　也许该去问问跟宁欣同龄人的看法。
　　楚安歌将想法记在了备忘录上，准备明天问问徐悦然的意见。

　　“叩叩——”
　　房门被轻轻敲了敲。
　　楚安歌心下一惊，无比娴熟地在手机上点好了报警电话，踮起脚尖凑近门跟前，透过猫眼往外望了望。
　　看见是立夏后松了口气——差点把这人忘了。
　　说起来她不是来跟着监视自己的吗？怎么到处乱跑一天不见人影。
　　楚安歌腹诽着打开房门，却撞到了一片极具弹性的柔软。
　　“哇！”
　　楚安歌吓得惊叫一声，后退的时候差点摔了一跤。
　　“哈哈哈哈，冰块脸，你的小搭档还蛮可爱的嘛！跟你完全不一样啊哈哈哈哈。”
　　来人大笑着走进房间，立夏跟在她身后进来带上了房门，语气没什么波澜的提醒着：“隔音不好，安静点。”
　　“好好好，我安静点，这样说话行不行啊。”那人故意凑近了立夏耳边，用气音低声说话，完了还吹了口气。
　　立夏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不知从哪拿出了自己的长刀，隔开了和那人的距离。
　　“哈哈哈哈哈，别这么冷淡嘛。”
　　那人也不恼，依旧笑嘻嘻的。
　　楚安歌打量着眼前这人，一头短发被抓成乱糟糟的样子，浓黑的眼影和夸张的黑色唇彩盖住了原本的五官，表情张扬而肆意。耳朵上戴着大到夸张的金属耳环，脖子上挂着跟耳环同款的项链。上半身穿着一件紧身低胸吊带，勾勒出完美的身材，外面松垮的罩着一件短款皮衣。下半身是刚刚到大腿根的皮短裤，腰带上别着长长的金属链。双腿笔直修长，脚上却穿着一双跟这身打扮格格不入的白色运动鞋。还印着一颗粉色的爱心。
　　“……”
　　靴子！这里如果穿黑色短靴简直是绝杀！我直接就能喊要当姐姐的狗！
　　楚安歌内心咆哮着，面上却不显。
　　短发女子放开立夏走了过来，友好的伸出手：“你好，我是曲星，文曲星的曲星。阳阜县的自由猎人，这次行动多关照啊！”
　　“啊，你好，我叫楚安歌。”楚安歌回握了下手，“额……自由猎人？”目光看向了立夏。
　　曲星闻言乐了：“怎么是个新人小妹妹啊？你们那老大都让你带新人了？”
　　立夏并没有搭理曲星，而是向着楚安歌解释道：“自由猎人就是跟特安局签署了合作协议的编外猎人，不直接受特安局管辖，大部分平时都有自己的工作，只有事件发生时才会出手帮忙，事后会有特安局发奖励。”说完又看向曲星，“她不是猎人。”
　　话音落下，楚安歌和曲星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同时开口道。
　　“你居然还能说这么多话？”
　　“她居然还能不是个猎人？”
　　“……”
　　“噗哈哈哈哈哈哈，”曲星弯着腰夸张地大笑起来，眼角还真的挤出了些泪花，“别看她平日一本正经的，其实可是个闷骚了，你是不知道——哎别打人啊我不说了，不说了行了吧！”
　　楚安歌看着被立夏拿长刀追得满屋子跑的曲星，也跟着笑出了声。不过考虑到旅馆墙壁的质量，还是打了个圆场岔开话题问到：“那曲小姐平时是做什么的？”问完又觉得有些不合适，于是忙补了一句，“这是可以问的吗……”
　　曲星摆摆手：“什么曲小姐的直小姐的，我比你也就大个两三岁，叫名字就行。没什么不能问的，别看我这样，我可是阳阜小学的在职教师哦。”
　　“！”楚安歌满脸写着不敢相信，再怎么说穿衣自由，这幅打扮当老师……真的不会有家长举报吗？
　　“哈哈哈哈哈哈，”像是看出了楚安歌的想法，曲星笑了起来，“我下班穿什么跟我上班有什么关系？回头你让冰块脸带你去看看，我保证你认不出我来。”
　　“……”怎么你们一个个的是都有读心术吗？！还是我就那么好看透！至于冰块脸……楚安歌小心觑了立夏一眼，没接这个话茬，继续问到：“那今天是有什么事件发生了吗？”
　　“不如说是马上要有事件发生了。这一块儿有点不对，要出事也就这两天了。所以借你房间用两天啊。”
　　立夏跟着点头：“嗯。你先休息吧。不用管我们。”
　　楚安歌看她们确实没有上床一起挤挤的想法，自己也实在累了，便应了声好爬上床准备休息。盖上被子一会儿了，还是忍不住又坐起身。
　　“什么叫有点不对啊？你们怎么知道的？”
　　“噗，”曲星笑出了声，“你怎么跟十万个为什么似的，还没考理论知识呢？我嘛，是靠直觉的，”朝着立夏努努嘴，“人家编制内的，自然有自己的手段咯。”
　　“直觉……？”怎么听上去有那么不可靠呢。
　　立夏倒是没有反驳，只回答说：“等你正式加入后就知道了。”

　　等楚安歌的呼吸变得绵长均匀，曲星慢悠悠地靠近了立夏。
　　“怎么？她还没正式加入？那她跟着你干什么？”
　　“……保密。”
　　“什么情况？小姑娘身上有秘密？跟我说说嘛！”
　　“……保密。”
　　“嘁，小气，回头我自己问她。”
　　“……她也得保密。”
　　“……秘密人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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