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旧梦

作者:望穿秋色凝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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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戏子有情


      看破红尘,不如唯爱一人。

      1.

      南京城以南,邻靠着夫子庙的地方,有个戏班子,上上下下至千人。

      那是整个苏南当下最出名的戏班,都说能从那白局里头出师的,五十年难出一个,那都是在戏剧里闻名天下的大角儿。

      院里这会儿正是院里练晨功的时候,邓明光熟门熟路的从后门绕进内堂,过路数不清的姑娘小子向他打招呼。交情好的都叫声哥,混个眼熟,说不定能在陆角儿跟前提两句讨个赏银。

      “小邓又来送冰了哈,哟! 这次个头那么大呢,今天有福了啊,真不错。”

      幕后几位面色和善的老师傅看着邓明光骑着熟悉的小三轮,背上用棉被包裹着一个大件,那里面就是大冰块,专门放在房里解暑的。

      邓明光殷实的笑着,单手摆过头,用力招招手,热情的迎合着师傅们视线。

      小邓为人踏实,皮肤黝黑,和那戏班里的干净小子不一样,他个子高,身上的肉也结实,一个顶人两个。

      他在老门东附近开了家冰厂,他家的冰块头大,价格便宜,冰期长,不易融,整个南京城都特别有名。这才刚入夏,他家冰厂的生意就排了长龙。

      白局也订了他的冰,每次都是他自己来的,少有委托其他工人。当老板的,一大早自己蹬个小三轮就来了,半点架子都没有。

      2.

      “你瞧这胭脂的色儿怎么样?”我拿着一根短根狼毫,沾了点小白碟里的红胭脂,轻轻点在唇角,走到白翔眼前,拿给他看。

      白翔是我的戏搭,他长的端正,咱俩刚入院里就被分到了一起。

      年前,我俩在初雪表明了心意,他虽不解,不知道两个男子能干什么,却还是笑着点头答应下。

      我坐到他面前的椅子上,弯着腰给他看我的新胭脂,轻声问他:“怎么样,好不好看?”

      他看着我眨了眨眼,就撇开了脑袋,蹲下系鞋带,漫不经心的夸道:“……好看。”

      我淡淡笑起来,用拇指和食指按住他的脸,白翔有些不情愿的转过来,我问他:“哪好看?”

      “叩叩叩。”还没等他答复,门口就传来一阵敲门声,我和白翔共同看过去。

      看到邓明光手里举着一碗还冒着凉气的冰饮,我忙着站起身,笑着招呼他:“你来了。”

      邓明光冲我笑笑,又转头看向白翔,白翔似乎有点怕他,赶忙收拾好东西,背上包就要走。

      “诶,你去哪?”我在背后叫他。

      “早上没吃饭有点饿了,待会就回来,你不用等我,自己去练吧。”他没回头,直接走了出去。

      他走了正好,我小跑走到邓明光面前,拿起他手里的小碗,里面是满杯的红糖冰粉,外面一圈还点了些甜冰碴和红豆泥。

      我给他指了指唇边的新胭脂,问他好不好看。他点点他,夸赞道:“真好看,哪买的?”

      “还不是乌衣巷那的老招牌。”我把小碗端到桌上,找了两把汤匙,给他一个,他没要。

      “虽然是夏天,也要少吃冰的,小心——”他话没说完,就被我打断。

      “我又不是女的,又不来好事,小心什么。”我满不在意的说,拿起勺就往嘴里赶,一口下去,冰冰凉的,没几口就见底了,“你早上吃了啥?”

      “两个发面馒头和碗米粥。”邓明光说。

      “都有钱了还不吃点好的,当老板的自己出来做事,”我打趣他,“留着存媳妇本呢?”

      邓明光思索了一会儿,好像是这个理,才点了两个头。

      “傻子,三十岁身边没半个影子,哪来的媳妇要你?”我挑起眉笔,对着铜面的圆镜补妆。

      他在那坐了半晌,看着我一句不吭,我猜他有话要说,笑着问他:“什么事啊,这么大的个子赖在我这,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你现在还跟白翔在一起?”

      “是啊,”我挺惊讶的,没想到他是想打听这个,“怎么了?”

      他面无表情的看了我许久,就在我以为他起身要走的时候,突然靠到我旁边,小声跟我说:“他最近和那个练淮剧的小青衣走的怪近。”

      “你说什么呢,”我笑着推开他,“那小青衣才十几岁,刚进戏班几年? 别瞎说。”

      邓明光看我不信,走到窗前拉开帘子,那是正对食堂的方向,片刻过后,就看到一男一女拐着手从里面笑着走了出来,这俩正是白翔和刚说的小青衣。

      邓明光走到我面前,端起那碗冰粉把碗底剩下的喝完了,拿手擦干净嘴,又对我说:“我昨天早上来的时候,碰见他俩在假山后头亲嘴儿。”

      我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从抽屉里拿了张抹布递给邓明光,叫他不要用手擦嘴。

      垂下头打理裙摆的时候,鼻息之间长呼了口气。

      3.

      白翔今天外出有活,留我一人在院里练了一天的功,练到了晚上,脚尖被磨的通红,等到月亮都圆了,我才从舞房的窗缝里看见他回来。

      我换了件衣裳,刚打算下楼招呼,刚踏上楼梯,就看到那小青衣给端了壶水,在后面追着,一口一个的师哥师哥叫着,白翔应该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抬头一看,正好对上我的眼睛。

      那小青衣看见我,片刻的愣怔过后,赶紧给我鞠了个躬:“前辈好。”

      我看着他俩,嘴角扯出一个勉强的笑:“晚上好。”说完慢慢走下楼,转身走出白局。

      刚走出去没几步,就听到背后传来的脚步声和急促的喘息,白翔从背后把我拉到他面前,我停了下来,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最后只说出个:

      “那天庆功宴的晚上我喝醉了,抱歉。”

      “嗯,”我淡淡笑了笑,跟他说,“我知道了,你做了一天活,累很久了,回去休息吧。”

      “你呢,不回去吗?”白翔问我。

      “今天太热了,我出去吹吹风。”刚要走,他揽住我的手腕,忽然问我:

      “我同她苟合,你就没半分生怨?”

      “是我一开始没想好就说了,是我没做好准备,不怪你。”我轻声说,想要分开他的手。

      白翔比我小几岁,刚刚二十出头,这会儿的男孩自尊心强,我不想再多说些什么,事已至此,只能如此对他讲。

      “不是的,是我错了……”我瞧他一望,他竟不自觉淌出泪,“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你说你多喜欢我,可你总是个男人,我们什么也做不来……”

      “也罢了,闭嘴吧,累了一天,回去睡吧。”我轻叹口气,心知多说无益。

      白翔看着我,泪滴从眼眶落出,向我用力鞠下一躬:“师兄,抱歉。”说完不敢再抬头看我,转身离去。

      我抹了一把鬓角间的湿润,抬头看向天边的缺月,两手相交,不甘心的走到对面秦淮河边,撩起衣角悄然蹲下,默默将脑袋垂在腿间。

      没过多时,背后传出一阵步子,接着身上多了一件单薄的小外套,我睁开眼,看见河面映照的人影,是邓光明。

      他在我旁边坐下,小心问我:“分了?”

      我点点头。

      “那现在是不打算唱戏了,打算跳河啊?”

      我转过脑袋,看见他颇有几分看笑的眼神,气不过扇他一巴掌。

      邓明光摸着他的脸皮,哀怨地看着别处。我站起身,一把跨上了他的背,趴在他肩头上。他不嫌重,这点量还没他每天扛的大冰碴子厉害。

      “要去哪?”他转头在我耳畔轻声问我。

      “上次在谭小二那还剩两坛酒,待会拎着酒去你那,不醉不方休……”

      “行啊,”听见是要去喝酒,他眼眸都亮了几分,两手往后一伸,拖住我□□的一把站起,“坐稳了。”

      一步一步,穿梭在夜里的苏南,我一手提着酒坛,舒坦地靠在他颇为结实的后背上,想起了从前的日子,好像也是如此。

      我十三岁才进的戏班,没练过童子功,身材颇小,在班几年只饰旦角,好在技艺还算精湛,幸得师傅看重,天赋过人,几次出演让我在淮南小畔赚足了名声。

      我不爱说话,更不爱笑,眼睛是细长的狐眼。

      有些出生就长在戏班的前辈看不惯一个新人抢了他们的红利,寒冬腊月趁师傅出巡,半夜将我从睡梦中唤醒,扯去湖边,嘴里不忘咒骂些秽语。

      面上那层厚冰破裂的时候,我身上只套了件亵衣,沉进水底的瞬间,远处的街里小巷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叫唤。

      “干什么的!”

      那是村头煤矿家地主的儿子,京城来的豪公子,一身的腱子肉,性子粗,依稀记得他姓邓。

      几个没胆的闻声瞬间落荒而逃,邓明光手里还挑着孔明灯,夜里出来解手,听到动静赶上来。脱下外层的棉衣就跳下了湖里。

      之前邓家老爷寿酒,请了班子去宅里唱戏。他记得我的,喘着气给我套上那层厚重的棉衣,背着我去了街口的中医院,医药钱全是他垫付的。

      等师傅回来,将那三人驱逐出班。拉上我亲自去邓宅道谢,我站在门外,听着屋里师傅和邓家夫人的交谈。

      大门外传来动静,我抬头,对上刚从集市上赶回来的人,他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满头大汗,他靠在墙边,朝我吹了声流氓哨。

      “小绛生的多标志啊,戏也唱得漂亮,要是个姑娘家就更好了。”邓家夫人推开门,看着我扬起笑颜。

      十八那年我被师傅送进了学堂,每次下学都能瞧见邓明光从隔壁的私塾出来,交谈几次后渐渐熟络。

      有次在邓宅门前偶遇邓夫人,她看着我尤其欣喜,偏要拉着我去宅里用膳。后来听邓明光念叨,邓夫人爱听戏,还在戏班待过一阵,难怪呢。

      身后有了撑腰的,戏班里人看见我,也不再对我冷眼相看,态度好了太多。

      再后来白局派人来淮南挑人,作为戏班里第一人选,我被师傅举荐,上了第一批次的队伍前往南京。

      还有些遗憾,本以为就此同淮南众人告别之时,巧合竟是邓家发展他业,从苏南开了厂子做起冰匠生意,一个盛夏便赚足了本钱。

      本家更是令大公子亲自守业,也就是他邓明光。

      3.

      坐在院里,肩并着肩,闷热的天,连风都是滚烫的,直叫人心尖痒痒。抬头对上远方的一轮圆月,酒过三巡,手边那两坛天子笑转眼见了底。

      邓明光坐在台阶上,抬头望着天上黑漆漆的一片笑得不成样,两颊边上快殷红成猴屁股了。

      “笑什么呢,”人还分手呢,他倒好,快笑出花来了,我看不顺眼,转头往他腰侧上来就是一脚。

      “踢哪呢,”他嘶一声,沉下声音看着我光着裸露出的一节脚踝,面上却还是稳着一副笑脸,“男人腰不能碰。”

      空气里掺了鲜甜的酒糟味,想是都喝醉了,昏了头:“你很精贵吗?”

      说完又要抬脚向他腰边抬起,还没碰到真地方,就看着他啧了声,挑下嘴角,轻轻说道:“好话不听。”

      他看着哪,呼出口气,接而叹了一句,“多细啊……”

      一些动作后,等我反应过来,“你做什么……”我刚出声,还想往后退,就被摁在了地上,他撑起身子,向我身前俯下。

      对上眉眼,心口间的狭隘不停跳动,他的手心在脸上停留一会,静静的看着我的慌张和急促。

      “腰还不错吧。”

      不知鸡鸣几声,刺眼的日光从窗边映射在竹席上,我从冰厂隔间邓明光每夜歇息的小床上苏醒过来,枕边人两只手将我从后紧紧捆着,

      全身上下满是不堪入眼的红斑,好像还是被清理过的痕迹,脑中浏览过一遍昨晚断片后的所以然,感触到身下阵阵袭来的酸胀,我真是疯了。

      错过了两节早课,排练都没赶上。等我着急忙慌赶到戏班,老师傅毫不客气的把我臭骂了一顿,罚我在院里举着碟子念词。

      邓明光来的时候,我才放下碟子,我瞪着他,眼里充满怨气,好像一只发了疯的柴犬下一秒就要咬人一般。

      他多风光,谁都不怕的样子,笑里献殷勤来的,手里还提着用竹篮捆着的甘蔗,真是打发叫花子。我蹲地上,敞开颈前几粒扣子,没半点样子啃甘蔗。

      “别气了呗,”他靠在屋檐下,嘴里叼着烟,哪是道歉啊,地主爷来叫板还差不多,没有半点正经样。

      “诶师兄来了,难得迟到一次,昨晚上做什么好事去了,可没把师傅气疯了。”从外面排练回来的一群人回来了,几个交情好的说着好玩。

      “站在门口嘀嘀咕咕说什么呢……”白翔站在末尾的地方,刚要说话,眼尖看到我衣领下的斑驳,顿时闭了嘴。

      又把视线转向我身后,对上邓明光那双不甚友好的冷眼。后面传来一声娇滴滴的呼唤,小青衣从搂上白翔的肩膀,同时看到面前的我,怔在了原地。

      “师兄……”

      气氛是在尴尬,叹了口气,我也实在不想搭理,借口离开。没走几步,就被身后赶来白翔拉住手腕,张口就来:“昨晚我看着你跟他走的,就是为了报复我?”

      “什么?”我皱眉,不懂他的意思。

      “你和他早就好上了吧,我早就看出来了,他一个做老板的整天提着冰往班里跑,我没想到你就是这样的人,好歹共情几月……”

      没听他把话说明白,邓明光上前,勾住白翔的衣领,一记飞拳在他脸上落下,白翔被打趴在地:“还没恶心够是吧,不服气冲我来啊,扯着他不放几个意思。”

      看邓明光还想上前,我才伸手拦下他。

      “住手,你们想做什么!”小青衣跑到白翔身前,将他扶起,白翔看着我,知道自己不占理,被搀扶着站起身。

      “走吧。”他对小青衣道。

      傍晚,我和邓明光一起走在回去的路上,我在前他在后,谁也没说话。

      “快回去睡吧,你专心练你的戏,他要再来找你就跟我说……”

      “不用了,”我出声打断,拒绝他的说辞,“这件事跟你没关系,我自己处理就行。又要评角儿了,班里会很忙,厂子离这也远,最近没事还是别来了,权当避嫌了。”

      “可是……”

      “我说了不用担心,”我正在气头上,昨夜的气没消现在又是一场,我叹了声气,“昨晚只是断片了,以后也不会喝酒了,我们还是那样,没有其他关系……”

      说完当即就后悔了,却不敢抬头去看他的脸色,只知道他许久都没了动静,又或许根本不知道如何回答,最后还是妥协了下来:

      “那你小心,我回去了,有事就去厂里找我。”

      我不知作何表态,只是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和身侧握紧的拳眼,也许我真的说错话了。

      4.

      我并非有意躲他,这话不假,局里最近确实很忙。

      每年秋至,城内几家大戏院都要来次评选,身处的旦角也是最抢手的位置。

      每年层出不穷的后辈进圈,成角儿的机会却是少之又少,改朝换代在这行尤为常见。

      唱戏嘛,吃的就是这几年年轻饭,等过几年嗓子哑了,跳的没原先那股劲了,看谁还乐意花钱看。

      成角儿的根本就在这评选,要能在这榜上蝉联三年第一,下半辈子吃穿不愁,功成名就都在这了,今后那些后辈看见都得称声先生。

      成绩稍弱但碍于实力不错的,还能退身幕后当师傅。再来就是最后一批次既没实力还没成就的,班里退回身契附些银子,回乡也只能嫁暴发户当小妾任由自生自灭。

      上一个从白局出来的角儿距离现在已经十年有余,世人调侃白局怎么都八年了还没再成一个大仙出来。

      我入行多年,不知看过多少比我岁数都小的孩子都因为身体受损被迫退场。

      连着参加了四届评选,卫冕两冠,能不能成,就看今年这次了。

      我知道局里对我颇有看重,道理谁都懂,最后能怎样,现在没人说的清楚。

      也许我那番说的太狠,整整一旬,送冰的小哥一天换一个,还真就没见着邓明光的半个影子。

      不过这样也挺好的,心思都放在排练上,哪还有功夫顾得上那么多。刚开始几天都还习惯,时间长了就连局里其他人也看出了不对劲。

      “小绛,最近怎么没看邓兄来啊。”

      “就是啊陆角儿,之前托你的福,邓兄来还特意给咱带甜水呢。”

      我只是淡淡一笑,余光稍瞥了眼后院那棵柳树下的阴凉地方,本来停自行车的地方,现在空荡荡的一片。转过身,还是摇头。

      怎么可能会不在意呢,相处了多少年,成天碰面。

      拼命练了一天,腰酸背痛走出大门,昏暗躲闪的路灯下,光滑的石墩上,以往他就是坐在那的等我出来。

      冰厂离白局几公里的路,河西至秦淮,他就每年蹬个单车,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几天后,上午出去排练,路途经过冰厂的小径,我借口离开,在里头绕了整圈,也没见到人。

      走过那早落荒而逃的小房间,里面的被褥叠的整整齐齐,人却一个影都没瞧见,问前门那小子,说他前几天就回淮南了,没吩咐回去做什么,也没说明多久回来。

      我们又是什么关系,没有其他任何关系,不关己的事,他何必事事向我报备,我苦笑着在心底安慰着自己。

      5.

      “你看陆角儿手上的衣服,那才是真漂亮,又是金丝又是银线,不像咱就是两块衔接的染布。”

      “是啊,我就是为了这件衣裳,也要努力练功咯,还不知道这日子还有些什么盼头……”

      几位练杂耍功夫的姐妹一唱一和打趣着我。

      上午局里为了这次评选,特意托纺织厂亲定的戏服到了。每人都是独一份的款式,我声望不同,已经称得上白局现下的首席,什么衣裳给什么人穿,那穿出去都式给局里挣面子。

      “都是布做的,再好也好不到哪去,你们才几岁,迟早都会穿上的……”我还想附和几句,突然阵尖细的声嗓打断。

      “我们可没师兄那好福气,还得是师傅瞧的上,这么好的东西也都给。”

      小青衣刚被师傅叫去了房里谈话,看着面色,怕是骂的不轻。她拿上自己的戏服从我身前路过,都没给个正眼。

      “就师兄这样的,恐怕以后就是不唱戏了,也大有人要吧,比较这上门女婿,也不是谁都能当的。”

      “说什么呢,”白翔从后院回来,正好听见她在这阴阳怪气的样子,“师兄对不住,我把她带回去……”

      “要你牵着我了吗,”小青衣轻笑两声,有意所指说道,“右胳膊有腿,我自己会走,就是腿断了,那也不需要男人背着上床。”

      “这小姑娘最近真是越来越不对劲了,师兄可别生了气。”

      时间过得飞快,再来这样一旬,就是评选的日子,现在连吃饭的时间都得省下来排练,昨夜到现在,也只吃了个小个的窝窝头。

      不过也好,这鬼天气本来就燥的慌,吃多了反而消化不好。

      等院里人都提着东西都走的差不多了,局里也断了电,我独身坐在舞房正中,对着窗前残月落下的末梢,怀里撑着琵琶,一刻也不敢懈怠。

      “……师兄,”声音从门口传过来,转头看见白翔手里端着一碗红烛,暗光闪烁在一片黑暗中,他走来放在我身前,“还不走啊。”

      我跟他没什么好讲,看我不说话他也站在原地没动静:“我同她分开了,师兄,咱今后还当朋友,成吗?”

      多犯闲啊你说,就是想练个琴都不得安宁,我抄起包,起身就走,看都没看他一眼,怕待会在路上碰着面,专绕着巷子口里的路走。

      结果还没走几步,又是听到了背后急喘的脚步声追赶上来,等他掌心堪堪够上我肩,我转过身,一把甩开了他那只提着饭盒的手臂。

      “你到底有完没完……”呼之欲出的话也被全数咽回嘴里。

      饭盒落在地上,混着青菜腊肠蒸熟的油炒饭,旁边摆着一颗圆润光亮的滑蛋,顶上还窜着热气,就这样泼了一地,又不知道要便宜街边上哪户人家的流浪狗。

      “小绛?”

      “你咋就不知道出个声呢。”我看着那一地的佳肴,气的直跳脚,人个子本来就不高,还偏要垂个脑瓜子,嘴角往下一摊,眉毛还皱起皱起的。

      邓明光看着身前人的样子,怕是心里再有股火都要被浇灭了,本来捧在怀里窝了一路生怕饭凉了,现在全洒了反倒不怕了。

      反正人都在这了,还怕什么吃不到。

      邓明光小心朝我靠近,停在我身前,左顾右盼了一圈,才微微张开双臂,环住腰,而后搂紧,脑袋窝在后颈的位置,浅尝辄止般试探着,摸索着。

      “刚回厂里,就说那天陆角儿在里头火急火燎找了圈都没看着人,走的时候还郁闷了是不是,”他抬起我的脑袋,用力揉了几下,等红了半边脸,才不舍地停下动作,笑着相望彼此。

      “陆角儿怎么今天怎么这么顺人意啊,千年难见一次的事儿怎么次次都给我碰上。”

      “家里最近怎么样?”

      “家里那都好,就是邓夫人又看我不顺眼,当初空着手离开,现在还是空手回去,光提着礼还不领情。”

      “说什么,趁早再把你拐回来就更好了。”

      昨夜天色太晚,邓明光赶着跑来也忘先前捎个车,将我送到地方,打完招呼正要走,我叫住他。

      “厂离着太远,回去不便,留这过夜吧。”

      6.

      早上邓明光送我去了戏院,自己转头回厂帮忙。用完早膳,师傅来房里通知下午带我们去剧院排练,记得事先带上东西,看好自己的戏服。

      最后三天了,舞室里几乎听不到交谈的声音,小青衣家里有事请了天假,估计这两天都不得回来,白翔还年轻,不用参加评选,大早上就跟着出去接活,刚好落得清净。

      剧院的小轿来了,就停在大门口,听说是洋人造出的玩意,以前都只在报纸上看过的东西。现在摆在眼前,确实怪风光的,一群人都蹲在车旁闲看热闹。

      “看什么呢,”邓明光刚给里头送完冰回来,瞧见门前那洋车,挑了个眉,靠在我身侧,“喜不喜欢,你答应给我当夫人,也给你买一辆。”

      我踹了他两脚,红着脸走进房里,停在自己衣柜前,刚想拿钥匙,门上的铜锁突然掉在地上,我心口一颤,悄然打开柜门,里面空无一物。

      我到处翻了个遍,都不见那戏服,昨晚走时候还特意来检查过的,这锁分明是被旁人拿家伙撬开的。

      “小绛,就差你了,怎么还不出来,找什么呢?”

      听着门外师傅的传唤,不知所措地跪在地上,怔住了神,委屈冲上心头,上身不自觉的颤抖。

      邓明光一直在门口等着人出来,看到我坐那一动不动,脚步声匆忙过来,邓明光一把搂住我的肩膀,小声问我出什么事了。

      “要,去剧院的衣服不见了……”两边眼角淌下泪珠,呜咽出声。

      邓明光拿起腰上的帕子给我擦拭,轻声安慰着我:“不怕,你先师傅解释,跟着队里一起去彩排,衣服我给你找好不好。”

      “那姓白的呢,给老子滚出来,”把人送走,邓明光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举着铁棒就来了地方找人。

      活刚结束,还擦妆呢,看见邓明光手里的家伙,魂都差点给吓没:“什么衣服?”

      “小绛的戏服。”

      “戏服丢了?!”白翔拍案而起,他也知道这玩意的贵重,为自己辩解,“师兄怀疑是我拿的?我可不敢那缺德事!”

      他也是看师兄一步一步走上来的,同期几年,搭档出色,也帮他挣了名声,这么做对他没好处,看着不像假的。

      两人心里都或多或少有了些许头绪,就算不是他拿的,这事也是因他而起,邓明光还是踹了他一脚。

      可惜这会小青衣不在,没法问,这是贵重东西,她不敢带着身边,顶多是藏哪了。

      两人原地返回,将局里翻了个底朝天都没见着影。蹲在大门口大眼瞪小眼的看着发闷气。

      “小羊小,吃青草,吃了青草长羊毛……”巷子口来了两个抱着小羊羔的奶孩子,嘴里念着刚学的童谣。

      本来没在意,直到那小羊羔跳出怀抱,在地上奋里追赶着彼此,颈上被一片厚重的羊毛覆盖住的银耳铃铛才隐约看到边角。

      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起,邓明光上前拦住小羊羔前方的过路,询问在他们哪捡着的铃铛。几个孩子本来不想承认,但看他一脸凶神恶煞的样子一下就把底交了出来。

      孩子们将他们带去了自己的羊圈,指着屋后那处陋室,里面是堆放化肥的地方,又脏又臭。

      彩排结束回到院子,我左顾右盼一圈,才在浴堂找到邓明光的人。

      听见门朝外被人打开,里面人被吓了一跳。邓明光手里还捧着那件还未洗净的衣服,不敢用搓衣板,生怕扯坏。八尺男儿一手提着裙边,一只手掌在上面小心擦拭着污垢。

      里面雾气重重,他光着上身,彼此刚拥上的那刻,好像就事先预料到一般勾住我的下巴,用力吻了上来。

      南京城内躁成一团,蝉联两年的花旦再又拔得头筹,老祖总的祠堂又添了块招牌,前后十年有余,白局终于又出了个新角儿。

      小青衣事情败露,以偷窃罪名被驱逐出院,此生不得再入这行。

      寒露将至,秦淮七里,花街巡游,爆竹声响,欢送新一代旦角出师,我怀里捧着同门送来的花簇,走出大院,今后自成戏班。

      邓明光不知从哪弄来的一辆小轿,亲自下车开蒙,引起街头一众目光。

      终于踏上往淮南归乡的路,车里邓明光眼里始终带着笑:“陆角儿今日大喜,风光无限,不如喜上加喜,添个彩礼。”

      “陆角儿,给不给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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