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

　　其实隐居的日子和之前也无甚分别，翻翻医书，练练武功，或者爬爬山，只是再找不到地方吃馄饨，回到家也无人等我。

　　知我在嘉州的，除了撒加还有另外一人，那便是国主哈迪斯宠妃的幼弟，人称佛祖转世的印王沙加。与他相识的经过，说来倒也有趣。

　　那年我五岁，恩师难得携了我去极乐州边造访左丞相修普诺斯。白天他俩在庭院下棋，我独自闷得慌，便偷偷溜去附近寺庙听和尚们讲经。谁知那日路过庙中厢房，竟被我瞅见两僧人强按住一男孩儿，说他有慧根，非要为他剃度。我那时也是少年心性，遂跳将进去，大声道，“只要心中有佛，落不落发有何分别？”结果他俩人对视一眼，拿了剃刀就来追我。我忙扔下一颗防身用的雾弹，趁着烟幕拉了那男孩飞也似地逃出庙去。那男孩怕是吓傻了，任由我拽着，话也不说一句，只是哭得厉害。我没法，只得将脖子上恩师给的念珠褪下来，塞到他手里，又哄了半天，才终于换来他破涕一笑。之前情急，也没仔细看他，现下细细打量，才发现他金发碧眼，相貌秀美，睫毛忽闪间，竟似有许多蝴蝶展翅翩迁于秋水上。我一时看呆了，情不自禁脱口而出，“你长大后嫁给我吧。”

　　若当日被我知道日后纠缠大多因这句话而起，那么即便打死我，我也断然不会将这句话说出口。我甚至不会救他，因他迟早都会走上这条路的。只可惜，我不知道，而他，也因为我一时冲动而平白无故多了那许多羁绊。

　　我记得当日他听见那句话的反应立即给了我一拳，然后正色道，“我乃男儿身。”

　　我也还了他一拳，“是男孩你长那么漂亮作什么？”

　　不知道这能不能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反正我算是晓得了他名叫沙加，小我半年。于是我带他回丞相府，这才听说贝瑟芬尼娘娘携幼弟印王归省还愿，谁知印王竟然偷跑出去，此刻行宫里正闹得鸡飞狗跳。修普诺斯见到沙加，大惊失色，连忙派人把他送回行宫。而恩师自然也好生教训了我一顿，当日便同我回去雅山城。

　　后来我听说，那家寺庙上至主持，下至带发修行的孩童，统统被发配边疆，无一幸免。我从此再不近佛堂，但沙加却不知为何潜心向佛，常有书信来，与我研习经文道理。我若兴致起了，就正经答他几句，若是心情不好，便胡乱编派一通。偏偏他总能从我的胡话中引申出道理来，每每弄得我头疼不已。

　　初到嘉州时，他一年必定要来探我数次，或扯些闲话，或是捎些宫廷御点、奇闻轶书与我分享。他不知从哪里听说我会下棋，每次来必带着棋盘，央我陪他。我磨不过他，只得坐下与他对弈。但仍是到中盘过后就失了耐性，不是佯装不慎拂翻棋面，就是专拣死穴落子。他见我没兴趣，也不强求，只幽幽叹道，“世上够资格与我下棋的，只得一个人，偏生这个人，又总是不肯好好与我下。”

　　我也不答话，只起身去厨房端了亲手做的菊花糕出来。

　　于是我俩便背靠背坐在小茅屋的竹篱下，听着那高一声低一声鸦啼，看附近村落里的农家炊烟从山坳里袅袅升起来。这时我便赶他走。他每次都问为什么。我每次都答，“寒舍简陋，怕怠慢了印王殿下。”然后便起身进屋反手栓上门。任由他在外面跺脚道，“穆你个没心肠的。”

　　其实沙加的心思我不是不清楚，只可惜一来我俩都是男子，二来他毕竟贵为亲王，再者，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予他的牵绊已经多到自己后悔，决计不能再增加了。

　　不过我再怎么当心也总有意外。冥历二十七年，嘉州大瘟疫。我四处巡诊，免费替人看病配药，连日操劳，终于累病下了。那日正好沙加来看我，无论如何不肯走，非要留下照看我。我正烧得昏昏沉沉，没力气赶他，也便由他去了。一夜安睡到天亮。次日我是好了，他神色间却不大对头，匆匆忙忙就告了辞。

　　那之后，沙加不仅来得少了，连书信也少了。有时半年不过来一封，还只有三个字：“你好吗？”我最初略有些失落，时间长了也就慢慢习惯了，还是一个人过我的悠闲日子。不过沙加并没有忘记我这个朋友，遇上难题，还是第一个来找我。上一次，是为了佛祖转世的名号，这一次，却不知又为了什么。

　　我仍旧是端了亲手做的菊花糕出来，与他坐在篱笆下。他拈块糕放到嘴边，却不咬，愣了半晌，突然道，“我本来准备今年便去灵隐寺落发的。”

　　“那怎么不去？”我问道。

　　“我舍不下你。”他望着我道。

　　我像儿时那样给了他一拳，“说正经的。”

　　沙加又呆呆看了我半晌，才皱眉道，“前些日子我接到圣域教皇的密函，请我以私人名义暗中助他。”

　　这些年圣域根本就是朝廷在江湖的门户，为什么撒加还会私下拉拢各王？我心中大疑，面上却假装不经意道，“那你准备怎么办？”

　　沙加并没有直接答我，而是说起另外一件事情，“穆你有没有听说，最近江湖上崛起一个名叫城户的世家，其家主据说只是个豆蔻少女，紫发紫瞳。”

　　“沙加你该知道，江湖上的事情我不过问很久了。”

　　“穆你还记不记得十多年前国主派兵围攻圣域一事？”

　　“记得，不就是为那魔婴，等等，你方才说什么紫发紫瞳，”我恍然道，“莫非当日教皇所呈上的根本不是魔婴尸体，现在圣域朝廷间必有芥蒂，所以教皇才会——只是，这和你落发有什么关系？”

　　“看城户世家的意思是想要对付圣域，我想知道，你会不会帮圣域？”

　　“圣域屹立江湖多年，要想动摇其地位，城户怕还不够看吧？”我笑道。

　　“难说，”沙加摇头道，“城户家本是船商，世代做远洋贸易，族中聚集财富无数，更有从西夷带回的洋枪火炮，听说比一般暗器都要厉害上百倍。”

　　沙加面色严肃，但我只是轻轻哦了一声。片刻后，只听他凝重了语气道，“若是城户和圣域对上，你会不会帮撒加？”

　　“你说什么？”我登时跳将起来，一把揪住他衣领，“你从哪里听来这个名字的？”

　　沙加把我的手拍掉，苦笑道，“那次你发烧说胡话……”

　　“我说了什么？”我紧张道。

　　“你说撒加杀了你师傅，又说撒加没有杀你师傅，到底他有没有杀你师傅？”

　　我沉吟片刻，终决定对沙加坦白，“他说他杀了我师傅，但我不相信。”说这话时，眼前又浮现出当日那个蓝眼睛孩子，直到现在，我也还不能相信，有那么一双清澈坦诚眼眸的人，怎么竟会是杀我恩师的凶手？

　　“那你为什么不当面问他个清楚？”

　　“有用么，”我一挑眉毛，“无论如何，师傅都是回不来了。”

　　“穆……”

　　背上一沉，竟是沙加伸手自身后将我拥住，把头伏在我肩膀。

　　我拍拍他，“你放心，我虽不恨撒加，但也决计不会帮他。”

　　“但我会，”沙加缓缓道。

　　“为什么？”我奇道。

　　“我想见识一下，他到底有什么比我强。”

　　我本想说他哪里都比不上你，但终于还是生生住了口，叹道，“你就不怕么？虽你贵为印王，长姐又是宠妃，但这天下，毕竟还是哈迪斯的。”

　　“不怕，现在圣域和朝廷还不会闹翻，我和撒加也只是密函来往，不会有所动作，况且，”他顿了顿道，“若那预言是真的，天下只怕很快便不是哈迪斯的了。”

　　听他这么说，突然想起以前师傅常常提及，“古之弈者称围棋为‘木狐狸’，言其魅人于骨。”难怪这么多人喜欢下棋了，我不由皱眉道，“争什么，不过方寸之地而已。”

　　沙加松开我，一声长叹，“终究还是你比我看得穿，放得下些。”

　　“只可惜，我看得穿却看不破，放得下但放不开。”我接口道。

　　沙加再没说话，只是一块接着一块地吃糕，直到盘子见了底，他才赞道，“真是好手艺，只是下一次不知何时再能吃到？”

　　“只要你愿意，随时来，我随时做给你吃。”

　　沙加站起身来笑笑，“我怕是不能再来了，我要同别人下棋去。穆你自己多保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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