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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憎会
杜栖承认,她就是一个十足的“怪胎”。
斤斤计较,小肚鸡肠,善妒,自私,爱钻牛角尖,好了伤疤忘了疼,脑子缺根筋儿,反应迟钝……
她承认,这世界上一切一切的贬义词,都在她的身上适用。
她全部心甘情愿地认领。
但是唯独有一点,她死都不会认领。
那就是,她绝对不会重蹈“那些女人”的覆辙。
哪些女人呢?
就是她所熟知的生活中,所出现的那些女人们,——她的妈妈,她的几个姑妈,乃至朋友的妈妈,等等等等。
她们的生活,杜桥她死都不会认领。死也不会。
她从小到大就是一个内向的人,当然这和内向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
她的心思太细,她的心肠太孤。
她总能在一段美好的关系中,不合时宜地捕捉到其中的暗潮汹涌之处。
就像擦干净了一只芳香的蜜桃,果皮上细小的绒毛,刚满怀期待地啃下一口,却猛地发现,桃心坏了……
柔润甜蜜的果肉内里,早已经被霉菌的苦粉味,蚕食殆尽,带着黏涎。
被甘甜如露的果肉密不透风地包裹的桃核,那枚本应坚定希望之种,早已经丧失了获得新生的一切可能,早已经不声不响地,被甜蜜、温柔、安全地,掩耳盗铃地,蓄谋已久地,孕育成了一具停滞生长的艳尸。
它坚硬的核,已经烂溃。
她的心思太细,她的心肠太孤。
她只配享用这个世界上最纯粹的东西,最纯粹的关系,最最唯一的爱。
如果她本身就没有,她认栽也不去认领,她会付出最大,大及生命的努力,突破她的智力,冲决她的体能,甚至生命,去争取,去拥有。
如果上帝不站在她这边,那就去死,去死好了。凭着自己的意愿,好好活着,她做不到,那直接去死,死,她还做不到吗?
杜栖就是站在极端上的人,有几次,她企图把自己的这些想法透露给妈妈,妈妈听完只是沉默,一大坨的沉默,继而看都没看她,像是无事发生一般,连狡辩都懒得狡辩,提脚就去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但是,女儿对母亲有一种莫名的倾诉欲,这是最贱的,贱到骨子里的东西。
杜栖总是会犯贱。
终于,有一次,妈妈在听完她的“极端言论”,撇了她一眼,骂道:“操了,我他妈白养你这么大了。”
这是一次。妈妈还从来没用直接爆粗口的方式骂过她,平时只是埋怨嗔怪更多,直接拿脏词儿砸人,这是首回。
杜栖莫名有点兴奋。
又一次。
妈妈又骂了她一遍,紧接着,来了一句:“真跟你爸一模一样有病,不愧是一家人。”
一瞬间,杜栖浑身的血都凉了,这简直比骂她还难受。
自此,她再也没和妈妈讲过那些“极端言论”。
她真的觉得自己很奇怪。
她有饭吃,有衣穿,有爸有妈,有弟有妹,有一堆亲人,却生了一堆不着调的欲望,一颗外拐的心。
她知道,虽然她决心追求纯粹,然而,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这种东西。
纯粹啊,纯粹这种,都是那些杂质,包括她自己在内的渣滓,颅内幻想的产物,水中镜,梦中花,宗教一样的东西,有神论的可笑信仰,只有神经病才会奉为圭臬。
婚姻就是镣铐,交换的不是戒指,而是心甘情愿套在脖子上的项圈。
誓言都是笑话,幽默的行凶人靠逗笑受害者来达成目标,谁先笑,谁先哭。
什么海誓山盟?什么忠贞不二?杂质组成的世界,钻石即谎言。
作为家里的长女,杜栖有一个权利,就是能够参与到家庭长辈的“高层会议”。
向来沉默寡言,一年下来不会和她说过十句话的爸爸,在她考上大学之后,经常趁着她回家,溜进她的屋,坐在床边和她聊天,一聊就是三个多小时。
聊天的内容,不外乎他那些痛苦的童年经历,贫穷的过去,他妈妈对幼小的他的精神掠夺,他的自卑,他的不安,他的挣扎,他多年之后迟来的一点看透,和成长。
最开始的时候,杜栖还有些心痛,原来在此之前她只是在妈妈的眼里看爸爸,原来,爸爸也有他的难言之隐,原来……
但是很快,她又放下了“原来”。
“我曾经有个很喜欢的女孩,就是住在我隔壁,她叫小霞,比我大一岁,我和她一起长大。我家的家庭条件那么差,你奶奶是个鬼上身,天天在家里烧香摆旗,敬狐仙儿,你爷爷是个酒鬼,天天跑到村后和老酒鬼混在一起,在村里我家就是个败类之家。她都不嫌弃我,一直对我很好。”
一次“高层会议”,爸爸喝了点酒,对她和妈妈道,脸上带着一点追忆往昔的苦笑。
“我从来没想过能和你妈结婚,更没想过到现在,还有了三个孩子,我当时想着,先结婚,让那些催我成家的人先闭嘴,过个几年,离了算了。我真没想到,能过到现在……栖栖都这么大了……”
爸爸看了一眼杜栖。
“呵。”妈妈把自己的一只脚搬到了椅子上,只是笑,笑的样子很奇怪。
妈妈:“你那么喜欢她,那你怎么不和她结婚?”
爸爸歪歪脑袋,露出怀念的苦笑:“因为我的家庭条件不好啊,你想啊,我妈闲着没事干就满村的骂人,我爸闲着没事干喝大了就耍酒疯,两个人在村里就是人嫌狗憎,我那会儿,还是村里有名的小混混。她跟了我,她能有什么好。我可不想害了她。”
“呵呵呵……”妈妈又怪笑了几下,道:“那我呢,我们家呢?我们家可没得罪你吧。你知道自己不好,还来害我,害得我搭进去二十多年,我怎么你了?”
爸爸依旧笑的很怀念:“因为我不认识你啊。”
爸爸:“我之前和你又不熟。谁知道,我姐去你家说媒,你爸妈直接就同意了呢。我也很意外啊,我就想,我都这样了,我家都这样了,你们家还能同意,你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正好了。”
妈妈嘴角抽搐了一下。
杜栖的妈妈一直都是个勤劳能干的女人,年轻的时候,一个人跑老远,去青岛的茶厂炒茶叶赚钱,一心只想凭借自己的劳动实现自身的价值,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对男女之事毫无兴趣,见到有男的想要接近自己就烦,直接随随便便糊弄过去。
就这么一个又上进又吃苦的女孩,偏偏长了颗牡蛎一样的心脏,对工作的艰辛和男人的引诱坚如磐石的她,却唯独对自己母亲的话柔软易碎又咸泪淋漓。
“风啊,你去那么远,我该有多久才能看看你啊。”姥姥这么道。
妈妈对杜栖说,自己去青岛的那几年,姥姥经常说想自己了。姥姥每次说,妈妈每次哭,实在受不了了,就回到了姥姥身边,结果一回去,姥姥就开始催她成家,说她都24了,也不小了。说着,就开始给妈妈物色。
在爸爸之前,其实还物色了一个码头上的男人,年龄也很合适,结果这个男人家迟迟不给回信,中间正好爸爸家上门说媒,姥姥害怕不答应爸爸,会被爸爸这个混混针对,就先定了下来。
帮爸爸说媒的三姑姑正好就是裁缝,第二天就招呼两个人去扯花布,做新衣服,结果第三天,码头那家人就来信了,这下好,姥姥更不敢拒掉爸爸了,只好把码头那家拒了。就是这么巧。
妈妈不止一次说:“当初没结婚,你姥姥就天天不高兴,对她这也不满意那也不满意,天天催,天天催,结果我听她的安排,结婚了,她还是这也不满意那也不满意。”
妈妈还说:“那个年代,女孩臭啊,随便找个,一辈子就搭进去了。”
两个人相看两厌,孩子却也生了三个,妈妈身体看起来健壮有力,底子其实并不怎么好,中间流产过几次,她从来不会对杜栖提起,杜栖还是从姥姥那里听说的。
杜栖和妹妹差十岁,和弟弟差十八岁,妈妈每生一个,杜栖就跟着剥掉一层皮。
杜栖很难想象,妈妈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心态,生下他们三个的,因为他们俩在杜栖很小的时候就经常吵架。三观和性格差之千里。并不合适。
妈妈嫌弃爸爸不思进取,不挣钱,懒,宅,毫无责任心,想的比做得多,小心眼,还特别记仇,已经把妈妈那边的人全部拉黑了个遍,过年也不会去姥姥家吃饭。
爸爸嫌妈妈老是围着他叨叨叨,管东管西,嫌弃她脑子蠢笨,说话没有逻辑,想事不上层次,还特别好面子,喜欢争功劳,喜欢给自己摆位置。
一个月前,他们就吵过一架。
妈妈打电话过来和杜栖哭诉,说爸爸想和她离婚,一边哭一边问杜栖:“栖栖,我让他出去赚钱,我说的不对吗?他船员证升级,待在家里两个月,一个钱不挣,家里孩子嗷嗷待哺,还要上辅导班,还有房贷车贷要打,他一年往家里拿三万块钱,他在家怎么待住的?怎么就优哉游哉一点不着急??我说他几句,说他在家赋闲这几天,出门跑个外卖也能挣个一两千呢,他就跟我急了,说和我过不下去了,要离婚,让我下午去问问律师,还不让我把这事跟你大姑姑说,我我我……栖栖,我不担心你,你已经大了,可是你弟弟还那么小……”
杜栖当时就很膈应妈妈说的那一大秃噜话,什么叫“我已经大了”?什么叫“不担心我”?
况且,杜栖还有个妹妹呢,她呢?她也大了吗?她也变成了小哑巴,可以丝毫不痛苦地吃黄连了吗?
妈妈当初就是抱着妹妹在肚子里活蹦乱跳,肯定是个儿子的想法生下她的,结果生产的前一天,爸爸就做了个被偷鸡的梦,妹妹出生了。
妈妈又吃黑乎乎的鹿胎膏养了几年,这才生了弟弟,爸爸直接拍下弟弟的小弟弟,换成了企鹅头像。
曾经就有个亲戚,非常直接地拉着杜栖,当着妈妈的面,说:“栖栖啊,你妈就是个重男轻女的货,你说是不是吧?”
妈妈垂着头,没有骂骂咧咧地破防,杜栖信她“重男”,但是并没有信她“轻女”,在日常生活上,妈妈对女儿还是很上心的,杜栖看在眼里。
只听妈妈道:“我没有重男轻女,我只是想要证明,证明我能生出儿子……”
在场的都是女亲戚,大家都沉默了,没有再继续白热化下去。
他们俩已经不止一次闹离婚了,或者说他们当初结婚就是建立在离婚之上的,地基本来就名存实亡。
其实,他俩每次闹离婚都是闹杜栖而已,第二天就好了,但是,杜栖还是每次都傻乎乎地信以为真。
“你知道你爸说什么吗?他说,我给他生三个孩子,给你们家做饭洗衣,挣钱!忙前忙后,累死累活!他一点也不感激我!他说他一点也不感激我!!”妈妈又道。
杜栖感觉自己真的要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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