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2024

　　百里寅，卡佩先生最得力的助手，也是他现在唯一的教女，卡佩家族各方势力代表之间的“联络员”，已婚，丧夫。
　　卡佩家的保密工作一直做得很好，关于这个突然到来的女人，沈铎了解的情况也屈指可数。
　　无知带来的不确定感会让人产生恐惧。
　　想到这一点，沈铎的眉头就会不由自主地皱起来，他知道自己在和什么人打交道，但这并不代表他完全没有顾虑。
　　“要先换衣服吗？现在时间还早。”泽费罗斯靠在百里寅的肩头，手指绕着她裙摆的珠串把玩。
　　沈铎瞥了一眼后视镜。
　　“别了别了，我快累死啦，还折腾我！”百里寅轻轻拍开泽费罗斯的手，嘴上气势十足，下手却是轻飘飘的。
　　“没有休息好吗？”泽费罗斯乖乖坐好，连关心都显得小心翼翼，“吃完饭去我那儿坐坐吗？”
　　“你不留下吗？爸爸说你很久没有去见他了，你也该去看看他了。”
　　泽费罗斯没有说话，刻意回避似的侧着头看向窗外。沈铎把注意力集中在路面上，坐在副驾驶的文钧则撩了撩头发。
　　百里寅拍了拍裙摆，转移了话题。
　　“今天晚上肯定不会简单，爸爸那边，阿莫斯老师自然会帮着招呼，ASA还有任务，他应该不回来了，其他的兄弟……”百里寅点了支烟，酒红色的指甲把手指的皮肤映得雪白，“温格不必多说，但林友郁也到。”
　　“林友郁？他不是早就洗白了吗？”泽费罗斯看向百里寅。
　　“嗯哼。”百里寅摇了摇头，白色的烟雾冉冉升起，在狭小的车内飘荡，“他一直和爸爸有联系的，是你自己太不上心，什么都不知道。”
　　“这不是有大姐在么。”泽费罗斯顺势又贴了过去。
　　“滚蛋滚蛋，你死了还得我给你收尸。”百里寅戳着他的头。这个男人真的被惯坏了，瞧这都是什么样子？
　　“那说好了，到时候就拜托您啦。”
　　“一天天的，就知道混说，要是小时候非得吊起来打一顿不可。”
　　泽费罗斯耸耸肩，刚刚的不愉快似乎就在这么几句玩笑话间消失不见了。
　　“对了，你那天的事情爸爸已经知道了。你没有先告诉他，他肯定很生气……你也知道，爸爸从来都不让我们碰那种败坏德行的东西。今天晚上，你还是做好准备吧。”
　　泽费罗斯没有说话，他知道自己那天可能有些草率了，他不该直接接手的。
　　百里寅看了看她的手表就没再理泽费罗斯了，该怎么做还得看他自己。
　　“沈铎是吗？”百里寅问。
　　“是，大姐。”
　　“你的事情我大概了解了，虽然你是新人，要学习的事情还有很多。但我还是提前说了吧，我家小泽是个很麻烦的人，以后难免要靠你照顾，他这个人爱找事儿，你得时时刻刻跟着他，可别一不小心就让他死了，如果他死了，会让我很难办的。”百里寅笑着，两只眼睛也弯了起来。
　　沈铎握着方向盘的手不由自主地紧了紧，他分不清楚百里寅这是真话还是玩笑话，他对这个女人的一言一行都不敢轻易揣测评价。
　　正在他犹豫着该怎么回答才好的时候，百里寅又说：“你这种男人呢，正好是他喜欢的类型，高高大大，看着也健康。你和文钧呢，一个主内，一个主外，正好。”
　　“大姐您又来了……”文钧苦笑着摇了摇头。
　　看起来这三个人的关系应该很好，不只是上下级那么简单。
　　泽费罗斯听了文钧的吐槽也没有作声，他既不支持，也不反驳，但看向沈铎的眼神却有些意味不明。他的视线从沈铎的左耳一直向下，在左侧脖子那颗黑痣上停留了片刻又顺着线条流畅的脖子慢慢滑进白色衬衫挺立的衣领里。
　　看着沈铎有些不自在地耸了耸肩膀，泽费罗斯翘了翘眉毛移开了视线。
　　“听说爸爸种的矢车菊还是死了，你有空也多关心关心他吧。”百里寅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绿化带，中国玫瑰开得正好。
　　“是他自己非要种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既然那么喜欢，就不要把它养死啊。
　　由于是新面孔，加之身材高大，沈铎一迈进卡佩家的大门就格外引人注目，当初亲自提拔他的阿莫斯也很快在大厅里发现了他。他微微点了点头，沈铎回礼，这便算是问好了。
　　家宴当然只有家族成员才能参加，但对于留在营港发展的卡佩家族来说，家族成员却不是依靠血缘来定义的。上到当家人诺尔曼·卡罗弥亚·路德维希·弗朗西斯科·明·卡佩，下到泽费罗斯这一辈的年轻一代，他们之间从血缘角度来说都没有任何关系。
　　这一点无论是放在意大利本家，还是诺尔曼先生原派系的德国家族里，又或者拿出来和世界上的其他家族作为比较，都是一个特别的存在。
　　目送着泽费罗斯进入餐厅，沈铎和文钧站在外厅靠近窗户的暗角处，和他们同样在外面等候的还有十几个其他家族成员的手下。
　　根据百里寅提供的信息，除了管家曼多先生，参加这次家庭聚会的有卡佩、阿莫斯、泽费罗斯、百里寅、温格，还有，已经退隐多年的林友郁。
　　刻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沈铎放缓呼吸藏在暗角处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些在外面等候的人。
　　除了穿着黑色西装，左胸口戴着刻有卡佩家徽的银制水晶勋章的20个人，再除去文钧和他自己，还有10个人在现场，1个女人，9个男人。
　　按照惯例，阿莫斯作为特殊的家庭成员也会和卡佩同时出席，也就是说他在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带其他人过来的；而多年前已经洗白的林友郁则没有带人的资格。百里寅的手下多为女性，那么……沈铎看着那个在水晶灯下熠熠闪光的女人，她应该是百里寅的人吧。
　　那个女人穿着一套祖母绿古丽褶裙，金银丝线织出华丽复古的花边。她戴着金丝绿宝石搭帕和面纱独自站在水晶吊灯之下，眉心点着一颗火红的吉祥痣，两片如蝶翼一般的长睫毛下是一对清澈灵动的眼睛，眼眶周围是以黑红金三色为主调的大胆妆容，这抹富贵的绿色在这群黑压压的男人中是多么亮眼而可贵的存在。
　　沈铎第一次觉得这种夸张而又戏剧性的妆扮原来这么有艺术感，简直漂亮地让人移不开眼睛。但最让他感到意外的是，这位小姐还有一颗同样大胆而坚韧的心。她就这样单枪匹马地和那群乱七八糟的男人混在一起，从容大方地应对着一切，眼睛中没有一丝犹豫，这种感觉倒是和百里寅很像，不愧是跟在她身边的人物。这样的从容自信，在场的又有几个人能做到呢？沈铎难免对她又多了几分尊敬。
　　剩下的9个男人，乍一眼看是零零星星分散着，但实际上一个接应着一个，中间的那个男人指挥着两头，各自分散在会场角落里。文钧事先提醒过他，今天晚上排场最大的很有可能就是温格的人。
　　如此张扬的排场，恐怕已经不是暗地里的较量了。沈铎顿时觉得百里寅今天说的话并不是在开玩笑。
　　对这样一个大家族来说，用排场彰示地位是永远不变的法则。在几乎已经确定继承人的情况下，还如此明目张胆地挑衅示威，恐怕也是被默许的。很有可能真的一不小心，万众瞩目的“内定”继承人就会曝尸荒野，这也并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沈铎知道自己算不上什么好人，但目前来说，他不希望泽费罗斯出什么事故，公司或者人际关系什么的，最好一点变故也没有。他深知变化越多，他的调查也会越困难。如今内外情势变幻莫测，谁都说不准明天有没有太阳。
　　沈铎站在墙角的阴影里，不远处就是餐厅的大门。
　　这种被拒之门外的感觉，又来了。
　　百里寅是第一个推门出来的，后面紧跟的就是温格、阿莫斯和林友郁。
　　一见到百里寅，那个印度女人就迎了上去。手镯脚镯上的金银铃铛立刻欢快地跳跃起来，睫毛下湖水般清澈碧绿的眼睛充斥着喜悦，那里现在正满是星光，好像皎皎月光下波光粼粼的吉尔卡湖，连沈铎都能看得出来她那满得快要溢出来的爱慕之情。
　　百里寅张开双臂搂住她的肩膀，两个女人挨得极近。她轻轻拽了拽女人的金线面纱，女人微微低头，头饰上小巧可爱的铃铛叮叮作响。百里寅把一个吻轻轻地落在她在眉心，被祝福的女人似乎有些害羞，低下头时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悄悄话。
　　温格和阿莫斯交谈了几句就带着人离开了，刚刚那9个人中负责指挥的人在经过沈铎时还顺便瞥了他一眼。沈铎也看到了他的名牌——董聆跃，原来他就是温格手下的一把手，文钧的同级。
　　但比起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沈铎反而对泽费罗斯现在的情况更加上心些。
　　为什么他还没有出来？
　　阿莫斯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只是伸出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便离开了，可他的提醒不但没有让沈铎放心下来，反而让他更加疑惑了。
　　事实摆在眼前，泽费罗斯现在单独和卡佩在一起。
　　沈铎看了看身边的文钧，他也是一脸焦急的样子，同样也在担心里面会发生什么。
　　一道门，两个空间，里面是泽费罗斯和卡佩，外面是沈铎和文钧。
　　这道隔阂，似乎永远都无法跨越。
　　他，他们，身处局外。
　　人群已经散去，四周也安静下来。老管家曼多先生示意他们可以先去客厅等候，但文钧摇了摇头带着沈铎微微鞠了一躬，谢过了他的好意。曼多先生不再多言，转身去了控制室开始安排第二天的工作。
　　文钧和沈铎依旧站在餐厅门外，沈铎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沈铎靠着墙垂下眼眸，想起之前阿莫斯交代的话。百里寅也说过……那么，并不排除泽费罗斯会留下来过夜的可能。
　　领带长时间紧勒着他的脖子，周围的环境也安静得好像连时间都凝固了一般，他的内心还是无法完全平静下来。
　　还是那个理由，他不理解。
　　沈铎闭上眼睛，却不知怎么的回想起白天在佐藤的办公室里，他看到的是一双迷蒙的眼睛和带着笑意的两片嘴唇，这是泽费罗斯故意流露出来的表情。
　　这些画面出现得是那么的不合时宜。
　　当时他没有来得及仔细看清楚，现在回想起来却是那样的清晰，简直就像是自己亲自在做一样。
　　当时他对佐藤宏说了什么？为什么佐藤宏立刻就不计较他了？
　　“沈铎！”
　　思绪被文钧突然打断，一身热气瞬间散去，空留一头冷汗。还没来得及懊恼自己的胡思乱想，沈铎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原来是文钧在叫他。
　　泽费罗斯已经出来了，但他的脚步漂浮，来之前系好的领带也不见了，嘴角还有一小片血迹，红彤彤的，位置有些尴尬。
　　“老大！”文钧扑了上去，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下意识忽略了那抹红色，“您可算出来了，再等下去我就要长草啦！”
　　泽费罗斯整个人都晕乎乎的站不稳脚，文钧只好在靠近的同时顺势扶住他的肩膀为他分担一些体重。心细如他，在靠近泽费罗斯的同时，他还发现泽费罗斯衬衫的扣子也不知怎的掉了两颗。
　　文钧朝干站在一边的沈铎使了个眼色，沈铎快步上前扶住泽费罗斯的另一边，在沈铎碰到泽费罗斯的那一瞬间，泽费罗斯条件反射地想要推开他，但当看见那张脸时，他就不再挣扎了。
　　“回家？”文钧低头凑到泽费罗斯耳边轻声问他。
　　泽费罗斯侧着脸看他，又看向另一边的沈铎，眼睛眨呀眨的好像看到了什么新奇的事情一样。
　　“不要，回去。”
　　酒味儿很重。
　　沈铎皱起了眉，他真的喝多了。
　　“那您说咱怎么办？”文钧问。
　　“那个，嗯……”泽费罗斯带着两个人继续向前走着，“你，文钧，你回去吧，叫他跟着我就行。”
　　“啊！？”文钧立马表示反对，“他一个新人怎么行？更何况，还有车呢！”
　　“少废话，你开回去不就行啦。”
　　多番争论仍然无果，文钧只好作罢。絮絮叨叨地给沈铎交代完注意事项，才不情不愿地上了车，临走前还不忘骂了沈铎几句。
　　沈铎无奈，只好去问泽费罗斯想去哪里，可对方只是摇着头。
　　“不知道，少问问题好吗？你跟着我就行。”
　　养狗就得多放出来遛一遛才能学会认主人，不是吗？
　　泽费罗斯推开沈铎扶着他的胳膊，转过身出门时舔了舔嘴角，恶心的血腥味让他非常清醒。
　　“好。”
　　沈铎收了收刚刚抓过泽费罗斯胳膊的手指，握成拳后又一下子松开。
　　穿过街市商铺，走过大街小巷，泽费罗斯漫无目的地走着，在这凌晨的市区里，他好像真的只是在散步而已。
　　小心保持着半米的距离，那是沈铎一伸手就能碰到他的位置。就像影子一样，沈铎跟着泽费罗斯，两个人一前一后安安静静地走着，有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夜空中丝丝点点飘起雨来，街道上喧闹异常，营港果然不辜负“夜都”的别称。摩天大楼穿过低压的灰色云层，高空障碍灯的红色灯光在灰白世界里一闪一灭。地上的水坑倒影着霓虹灯眼花缭乱的光，汽车和摩托车隆隆的引擎震碎了人们的欢呼，柏油马路上油亮水滑，特材指示牌被溅得满是水花。
　　整个世界都是湿漉漉的，连寒冷的夜风也带着黏人的水汽。
　　沈铎看着泽费罗斯，他仍然没有要返回的意思，反而越走越远、越走越偏了。
　　经过商店，沈铎抽出架子上的公共雨伞，是彩虹色的。明明很好看，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却觉得自己拿着有些滑稽。
　　其实伞架上还有很多雨伞，但他故意只拿了这把彩色的。快走几步追上去，沈铎把伞撑到泽费罗斯的头顶。
　　泽费罗斯停下来，在十字路口的人行道边。他没有回头，任由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发梢的水珠将落不落。
　　“丑。”
　　“抱歉。”
　　信号灯的灯光不停地闪烁着，风把雨吹到了眼睛里。
　　“我累了。”
　　“回去？”
　　“找一家宾馆。”
　　泽费罗斯转过身仰起头来，脸上是缤纷繁华的灯光。他的眼睛黑亮亮的似乎还带着点戏谑的笑意，里面没有沈铎的身影。
　　沈铎不自然地垂下睫毛，喉结滚动了两下。
　　“……好。”
　　晶莹的水珠顺着七彩的伞面滑落砸在地上，与污水混为一体，最后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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