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醉

　　元景五年，十五元宵夜
　　夜静风啸，银色寒月落满儋州百姓家每户院落。
　　月辉从拳头大小的窟窿中露出，这里的男女衣衫单薄，嘴里不断哈着热气，双手搓着胳膊暖着身子。
　　有人忍不住，他咬着冻紫干裂的唇，抓着一把干枯腐臭的稻草堵住风眼子。

　　牢狱内，狱卒裹着棉袍，他提着一盏灯笼巡着牢内的囚犯。
　　前几日有几个熬不住寒夜的囚犯，冻死在牢中，翌日他们还得给这些贱命抬着收尸。
　　狱卒哈了口热气，光下的白烟寥寥飘起。
　　他也不过做个闲差，可不想新年刚过，便沾了一身晦气。

　　一阵冷风吹过，钻入狱卒的后脖颈，冷的全身寒颤。
　　“得得，老子可不想撞见不干净的东西，得赶紧查快些。”
　　狱卒躲着脚，疾步朝前快走。
　　灯火忽明忽暗，他越往里，牢房内的囚犯愈少。

　　待走到最后一处，他抬着灯笼走到最末的死牢。
　　这个牢房内关着的死囚，没有刘大人的命令，没有狱卒敢来巡视。
　　他也问过其他狱卒，这里的死囚犯了何事，得来的便是后头猛然一打，和一句“官家的事打听多了，小心脑袋分家”。

　　这回，他都走到这儿了，自然要看看这死牢里，到底是什么人。

　　灯火如豆，暖色的微光映在她的脸上。
　　她似有所感，睁开酸涩的双眼，微微火光，映入眼眸。
　　忽的，她双眼厉色，“你是何人？”

　　干涩沙哑的女声，传到狱卒耳中，他被女子话中敌意吓得惊惧三分。
　　“你们几个死囚，管爷爷我是谁干嘛！”
　　他龇牙颤声道，将手中灯笼提着近些，映出她面容的一瞬，伴着他的惊呼，手里的灯笼打翻在地。

　　“鬼啊——！”

　　火苗瞬息骤然吞噬笼，她半张柔婉清丽的样貌，半张火灼狰狞宛若恶鬼的模样，令人见之心惊魂惧。

　　悠长的长道里，传着狱卒失声尖叫，他额上冒着豆大冷汗，连滚带爬的撤身奔逃。
　　囚犯听到狱卒的叫喊，睡意被惊的彻底醒透。

　　几个好奇心重的问牢房内的人，那死牢里到底关了什么死囚，能把狱卒吓得连滚带爬。

　　“死囚关着的自然是重罪人命官司的，还有便是犯了事的贪官。”
　　“哎，不对吧，那囚牢里有孩子的哭声，她们能犯什么重罪啊？”
　　“你来的晚，还不知里头关着个女魔头。”

　　女魔头？

　　“对，”一脸奸滑的囚犯道，他压低声道：“我也是听前几日和我关在同处的老头知道的。”
　　提到老头，囚犯双眼一酸。
　　囚犯醒来时，老头的破棉被盖在他的身上，熬过最冷的一夜，而老头却在梦里冻死了。

　　“你倒是说说，到底是谁啊？”
　　“是沈知府的家眷，沈二小姐。”

　　“沈知府的家眷！！”
　　同牢房内的囚犯错愕。

　　“是啊，那老头可是亲眼见着沈家女眷下了死牢，来往审她们的都是儋州的大人们，估计是做了伤天害理的勾当。”
　　众人揣测着莫非是内宅争斗，还是沈家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买卖。

　　“她们是官眷，为什么又说她们是女魔头？”
　　“那个死牢里，沈家女眷也曾和赖婆子，高牙子关在里头几日。”
　　几人不由倒抽口冷气。

　　他们虽是因着鸡鸣狗盗抓入囚牢，但与这两人比，大家还是小人见了活阎王，自寻死路。
　　儋州这儿不过一城大小，承南上扬州，北下交州的港口，常做些水运商贾往来的买卖。

　　至于这赖婆子和高牙子，儋州百姓自是不敢轻易招惹的。
　　一个是青楼的妈妈，又刁又尖酸的婆子，另一个是做沾血的买卖，常在官府海捕文书上。

　　这两人被捕，似乎无人无觉着意外。
　　可与沈家女眷关在一处，岂不是凶多吉少？

　　囚犯压低声道：“你们可没见着，进去的是活人，官差从里头抬出来的，全都断了气，那喉管子还冒着热乎的血。”
　　他说完，大家只觉牢内的温度似乎更冷了。

　　赖婆子和高牙子关入牢房，本不是稀奇的事，可都惨死在偏偏死在牢里，而且是死在沈二小姐手里。

　　儋州知府沈彦昌有两女，嫡女沈雨然，而庶女沈雨妙尚未出阁，两人皆是官家小姐，本是行的礼数周全，知书达理，温婉端庄的闺阁小姐，再差，也是个伶俐活泼的性子，她怎么会是个女魔头？

　　还有，沈雨然。

　　她不是嫁给是刘彦昌的学生刘庆明，为何沈家女眷下狱后，他们迟些关进来的囚犯，也没见着刘府有沈雨然的身影，她到底去了哪儿？

　　“那沈家大小姐呢？”
　　“死了，”囚犯扬着下巴，示意死牢的方向，“听老头说，关入死牢那夜难产生子，死牢内点了火盆本是给她们烙字的，谁知道狱卒没收着劲，毁了沈二小姐的脸。”

　　“可怜一张如花似玉的脸，这般活着，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囚犯感叹着。

　　微弱的探讨声，在狭长的牢房走道内传着。

　　到了死牢内，她听到囚犯的话，不知是唏嘘人情冷暖，还是笑她命该如此。
　　沈雨妙抿出一抹苦笑，混浊的双眼望向那钻风的窟窿眼。

　　她也想无牵无挂的一了百了。

　　儋州沈家除了她和沈柔，全都死在的那夜的火海。
　　.
　　寒衣节，沈府
　　满地的鲜血延着石阶滑落，院内的房屋一把把大火，烧如白昼。
　　她被刘家几个官兵按住手脚，扳着脑袋，亲眼看着他们的死。
　　沈雨妙看着火中动弹的影子，他们喉腔里发出卑微的呼救，可在滔天的火光中，渐渐没了的动静。

　　“沈雨妙，你好看看他们的下场。”
　　刘庆明慢条斯理的用帕子擦去手上的血污，地上的妇人倒在血泊中，她的胸口被一把冰冷的长剑贯穿肚腹部，双眼圆睁的没了声息。
　　刘庆明摆了摆手，身后的官兵颔首，拔去妇人金簪玉镯，抬着尸首扔进了火海。

　　刘庆明端坐楠木椅上，如看蝼蚁般，在看着被踩在污泥的中女子。
　　他好言劝道：“我好歹是你姐夫，只要你说出账册到底藏在哪儿了，姐夫给一条活路。”

　　沈雨妙面目泪痕，自嘲一笑，“活路？”
　　“是啊，”刘庆明的妾室尚菱月娇声道，“只要交出水路的账册，可保你平安无虞。”

　　“哈哈哈哈。”
　　尚菱月的话还没说完，地上压着的女子发出疯癫的大笑。

　　“你笑什么！”刘庆明语气不耐的抄起茶盏砸在她额上。
　　血，顺着她的轮廓蜿蜒落下。

　　“我笑什么？”
　　梁木砸下发出沉重的闷响，落地的一瞬，火花飞溅，火海中的人，在没了动静。

　　“我笑我沈家识人不清，我笑沈家扶了你这个寒门子弟，如今落的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沈雨妙望着眼前一切，声音虚弱哑然。

　　她呆呆的仰头看着刘庆明。
　　琥珀色的眼中满是凄然。

　　眼前这位刘大人，是父亲沈彦昌故友之子，五年前不过是寒门子弟。
　　沈彦昌念着与友人从前的交情，扶刘庆明走上仕途，还将自己的女儿沈雨然许配给他。
　　这本是桩才子佳人天作之合的好姻缘，在沈雨然成亲没多久，刘庆明娶了一房妾室，他对父亲说，两人儿时定下了婚约，现下他梢有出挑，来人寻来，他应下了这门亲事。

　　而如今，交州税银十五万两走水路运去上京，到了儋州的路上，一路水匪劫走了十五万两税银，交州官府急报回京，又求沈彦昌相帮捉拿贼人。
　　事不过半月，寒衣节，刘庆明再来沈府，他带着乌泱泱的官兵，上京文书，奉命抄没贪墨税银三万两的沈家，他杀了嫡母苏蓉和沈家数人性命。

　　沈家贪墨税银？
　　话落到沈雨妙耳中，满眼的不可置信。
　　她父亲在儋州做父母官十余载，为官清正，何来的莫须有贪墨！

　　沈雨妙不信，可在沈家所有人死后，眼前人分明是个虚伪的君子小人！
　　刘庆明要的帐本，她根本不知，沈彦昌来不及同她交待一切，早在他白日受审招供后，天人永隔！

　　官兵对了尚菱月的神色，几人咔嚓咔嚓拧下，手骨脱臼的一瞬，沈雨妙痛的唇色惨白。
　　士兵退后，她脱了力气，像朵枯萎毫无生机的花，栽入泥坑。

　　她的脸被软若温玉的手捧起，尚菱月叹道：“多漂亮的容貌啊，和你姐姐那怨妇的脸，一点也不像。”
　　沈雨妙与尚菱月狭细的凤眼对视。
　　“姐姐。”

　　“是啊，”尚菱月双眼微弯，笑意灿烂，“我夫君已将她休弃，沈家罪责与刘家毫不相干，她现下关在死牢里，等着你与你团聚呢。”

　　“对了，那水路的账册啊，沈二小姐，容你好好想想，”尚菱月顿了顿，她意有所指道，“他们下场，你也见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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