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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张露水度过了一个百感交集的夜晚,第二天醒来就跑去找宋青原。
他的房门从外面锁着,杰斯蹲在门口吃早餐。
“让他休息他不听,干脆把他锁起来,”杰斯放下手里的不锈钢饭盆,找钥匙给她开门,“你想出来的时候再叫我。”
宋青原起床刚洗过头,原本硬朗的前刺发型还没干,多了几分顺毛的乖巧感,很好捏的样子,蜿蜒在他脖子上的血痕颜色已经变得暗淡。
她突然忘记了打好的腹稿,讷讷打招呼:“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好吗?”
“我没事。”
虽然还是有一堵无形的墙隔在两人中间,但经历过昨晚的事,总算可以心平气和地交谈。
“那就好,昨晚的事你也别太责怪霍瓦了,他太难过一时想不开,本性还是不坏的。”
“你跟他很熟吗?一开口就要受害者原谅。”宋青原若无其事翻着手里的书,却在说到“受害者”三个字的时候语气加重,让张露水心中微微一动。
随即就是莫名的心情舒畅,她带着松快的笑意在他对面坐下。
“不是这个意思,过来找你主要是为了别的事。”
“说。”
她坐直身体,表情语气都变得严肃:“我想留在这里为人们进行心理疏导,尽量避免战乱给他们带来的心理创伤。”
“不行,已经安排你跟着下次物资运输的车离开。”宋青原从书里抬起眼,视线像两只手把她往外推。
但她没有被推开,因为决心留下远不只是为了他,于是冷静坚定地陈述:“我不走,我是应用心理学的硕士,我努力学习知识就是为了像昨晚一样帮助别人。”
“你?”他有些嘲弄地看她,她才想起自己当初在本科是怎么混日子他都看在眼里。
可是他不知道,在他走后她就认真学习了。因为她就是想不明白,这么相爱的人,怎么可能吃个醋吵个架就决绝离开呢?
难道他不爱了?不,这不可能,必定是他心理有问题。
她憋着“以后有机会要把宋青原治好”的这股劲,一跃成为系里的前几名,本科毕业又去了国外很好的学府继续深造。
两个人隔着空气沉默对峙,宋青原一肚子火,觉得她拎不清:如果有人像霍瓦昨晚一样发疯,伤害她怎么办?
而且,当年明明拼尽全力才逼迫自己离开她,好不容易渐渐忘了那些事情,他又怎么可以重蹈覆辙?
他见她不说话,决定再添一把火:
“你该不会是因为我在这里才赖着不走的吧?别想了,我早就不爱你了。”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一秒、两秒、三秒。
然后笑了。
“宋医生,你是不是太自信了?”她把他前晚的话原封不动地归还,“我留下是为了这里无辜受难的人,你觉得你和他们比算什么?请你尊重我的专业,你在这里治病救人,我也一样。”
没等他回答,她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佯装惊讶地捂住嘴。
“该不会是,因为你自己就从来没有被任何人爱过,没有享受过心理健全的幸福,就想拖着别人陪你待在臭水沟里吧?”
曾经在深夜中无数次被爱人亲吻抚慰的软肋,成为精准捅刀的地方。
真痛。
但他不能表露出来,只能用深呼吸压抑内心的情绪,确认自己声音平稳才开口:“总之你说的事我不同意。”
“你不帮我,我自己做。”她走到门边,想干脆利落地摔门出去,一拉门拉不开才想起杰斯从外面锁上了,用力拍门,“杰斯医生,开门,放我出去,救命!”
-
张露水走进医院,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医院的重伤难民大多处于昏迷状态,少数清醒的也在接受医护人员的照料,基本都是不方便打扰的状态。
也并没有人像昨天的霍瓦一样发疯,怎么能知道谁需要心理疏导呢?
而且,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她没有通过答辩的硕士论文,就是关于PTSD治疗的。
那古板又严格的小老头导师说,她论文中提到的案例不够差异化和针对性,心理疏导不是流水线,实际工作中她需要针对不同来访者制定不同方案。
其实开题报告的时候,导师就建议她选择更靠近自己生活工作经验的方向,可是她也说不清这个主题怎么就这么有吸引力,她就是想选。
后来真像导师预言的那样,她的答辩真的没有通过。
所以她有资格为别人进行针对PTSD的的心理疏导吗?想到这里,脚步越来越迟缓。
但又想到昨晚跪在自己面前不断感激的霍瓦,还有那一双双流泪的眼睛……1037号营地没有配备心理医生和精神科医生,如果她不做就真的没人帮助他们了。
而且,已经有霍瓦这个正面例子了啊。
主动出击的结果绝不会比绝望等死更糟,她这样给自己加油鼓劲。
想到这里,脚步又不自觉加快。
她此时还没意识到自己想要留下的另一个深层原因:在八年前的关系里,宋青原对她存在一些诸如骄纵、自私、虚伪之类的负面印象。
她才不在意他爱不爱,呵,男人而已,她勾勾手指就能找到一堆。
但她不允许他误解自己。
直到感觉脚下踩了什么东西,她的思维才切回现实世界。
面色苍白的男孩躺在一张破烂油布上,两条只剩半截的腿被纱布缠得严严实实。
幸好他的胸口还在微微起伏,即使那幅度小到几乎看不清。
一旁的老人正轻抚孩子的背,并没有分出注意力给她这个踩到油布的冒失者。
她突然想起自己此行的初衷,蹲在他们旁边,轻轻把孩子翻起的衣角掖回去,随后在老人浑浊茫然的眼睛里捕捉到一丝感激。
“孩子还好吗?”
老人干裂的嘴唇瓮动了几下,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最后只说出一句。
“……我不知道。”
两个月前,他的小孙子被彻普体育部一位教练选中,收到了国家田径队的入队训练邀请函。教练说的那些意义太深奥他们听不懂,只知道孩子以后都有合脚的新鞋穿了,为此高兴了好几天。
然后,战争来了,孩子的腿被炸断了,一切都没了。
……但孩子毕竟活下来了。
所以,张露水问他孩子好不好,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是昨天受伤的吗?”
“……是啊……家里的人都死了,只有我和他了……”老人神情麻木,干涩的眼眶流不出泪。
“我是心理医生,昨天伤员送来的时候我也在,虽然我的难受和你们的没法比,但我应该能理解你们现在的心情。”
看老人低着头不说话,像是在思考什么的样子,她顺势说出自己的来意。
“虽然来到彻普没多久,但我能与你们感同身受,也知道悲伤压抑在心里很不舒服。所以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为你做心理疏导。”
“……心理疏导?”老人喃喃地重复着她的话。
“是的,简单来说就是,你有什么难过的事情,都可以和我说。”
难过的事情是需要说的吗?老人理解不了张露水说的话。他一辈子都生活在彻普的贫民窟,见过的苦难已经多到习以为常。现在他还毫发无伤地活着,就认为命运已经对自己足够仁慈。
他困惑地皱了皱眉,最后还是放弃了思考:“不用了,谢谢你小姑娘。”
张露水沮丧地跟老人道别后,打算继续寻找需要帮助的对象。
有撕心裂肺的哭声刺破死寂的空气,她身形一顿,转身大步跨上楼梯,快速朝声源走去。
走到那间病房外,她看见一位妇人跪在病床边,抱着白布覆盖的躯体痛哭失声。她用背带背在身上、牙还没长齐的孩子被母亲的情绪感染,也哇哇大哭起来。
病床边的护士飞快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在母子俩的哭声中,张露水隐约听见医生嘴里“细菌感染”、“器官衰竭”之类的关键词。
连悲伤也留不出余地,两个本地男人进来把病床上的男人抬走,动作熟练。
妇人依然保持跪着的姿势,往那两人离开的方向挪了几步膝盖,似乎想把丈夫追回来,最后上半身像无力支撑似的伏倒在地。
护士给病床做了简易消毒,搀起妇人,半扶半推地把她请出了病房。这时,刚刚的两个男人又抬进来一位昏迷的伤患,安置在刚才的病床上。
护士把妇人扶到走廊的椅子坐下,安慰了几句,转身进了旁边的病房。
巨大的悲痛像有了实体,沉甸甸坠在张露水身上,让她靠近妇人的每一步都无比沉重。
但很快,她发现妇人状态不太对:呼吸急促,原本紧紧抓着大腿的十指抽搐起来,哭声被切割成短促的抽噎,而张大着嘴的样子像是在祈求空气。
张露水回过神来,快步走到护士刚才进去的那间病房,用力拍门:“救命,她喘不过气了!”
护士只探出头看了一眼,就马上放下手里的器械盘,转身从置物柜最顶上的病人档案层拿出一个塑料袋,罩在妇人的口鼻上。
“你过度呼吸了,放松下来,不要激动,不然你会死的!”
塑料袋涨起又瘪下的频率慢了下来,她的呼吸渐渐恢复正常。
护士看妇人没事了,把塑料袋塞到张露水手里,叮嘱。
“如果她再像刚才那样,就给她套塑料袋。”
停止了哭泣的妇人一动不动,低垂着头,就连张露水走到她身边坐下也没有反应。
“你的孩子长得真好看,跟你很像。”张露水主动搭话。
“像我,但是更像他爸爸。”妇人尾音里拖出疲惫的哭腔,但最后又归于沉寂,她已经没有力气了。
“孩子只有你了,你要好好照顾他呀,爸爸如果知道孩子幸福成长,也会高兴的。”
“……我不行的……”妇人双手捂脸,似乎以为这样就能将自己与残酷的现实分割开来。
“别看轻自己,每位妈妈都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存在,”张露水轻轻拍拍她的肩,希望身体的接触能给她传递一些切实的能量,“如果真的很难过,可以和我说,或许我可以帮你。”
见妇人终于转过来正眼看自己,张露水连忙补充。
“我没有恶意的,我是心理医生,我只是想帮助你们,悲伤憋在心里会很难受。”
妇人愣了愣,摇头表示拒绝。
张露水也在她掺杂了犹豫和警惕的眼神里找到了拒绝自己的理由,在心里叹了口气。
任何心理工作都需要基于信任的基础,而对于妇人来说,自己只是个陌生人,昨晚可以说服霍瓦的前提条件也是刚好认识他女儿。
张露水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这件事她自己真的干不了,还是得找一个更熟悉这些难民的人给自己提供帮助。
张露水离开医院,在营地中央的小仓库找到了茱莉。
茱莉嘴里哼着欢快的小曲,用油性笔在一个个纸箱上写物资的名称和数量。看到一道阴影来到自己脚下,茱莉放下手里的笔,浮夸地过来拥抱张露水。
“张,你今天格外美丽,让我心情好极了!”
张露水只觉得茱莉落在背上的巴掌要把自己拍进她胸腔了,费力地把她推开,忍不住咳了几下,顺过肺里的那口气。
“这么开心,发生什么好事了?”
“我早上接到消息,无国界医生组织又派出了一支分队正在赶往彻普。”
“是吗?什么时候能到?”张露水也感到高兴。
“应该是今晚,最迟明天早上,宋医生他们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听茱莉说到宋青原,张露水才想起自己的来意,把茱莉拉到一边坐下。
“茱莉,我需要你的帮助。昨晚霍瓦的样子你也看到了,这里的人经历了太多流血和死亡,心灵承受着和身体一样严重的伤痛。
我不希望再有人像霍瓦那样发疯,伤害别人或自己。我学过心理学,或许可以开导他们。”
“我愿意帮助你,但你需要我怎么做呢?”
“告诉你的同胞我正在做的事,帮我统计主动提出需要心理疏导的人以及精神状态不正常的人,然后带我去和他们见面。”
茱莉绞着手,明显有些犯难,让她去找宋青原。
“我刚回彻普不久,这些人我也都不熟悉。但宋医生在这里很久,为这些人中的大多数都诊治过,大家比起我,一定更信任他。”
“我……找过他了,”宋青原冷漠厌烦的神色浮现脑海,她鼻子突然有些发酸,“……他不肯帮我。”
而且他也早就不爱我了。
“这样吗?大家都说他不苟言笑但实际上很热心呢,”茱莉有些不解,看着张露水格外低落的神色又突然想起什么,“听说杰斯医生说,你们很久以前就认识?”
茱莉的眼神带着几分克制的八卦,她知道杰斯的原话应该没有这么委婉。
那杰斯真是弄错了,她和宋青原之间早就结束了。
她感到委屈,不想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那他能有什么不肯帮的呢?等支援的人到了,他闲下来你再去找他嘛,年轻人,有话好好说。”茱莉挑眉,一副很懂的样子。
张露水无力辩解,和茱莉告别后走出仓库,想着回去补一觉再思考对策。但没走出多远,就被一个衣衫破烂的光脚少年怯怯地拦住。
“你是……女神父吗?”
“啊?”张露水不明就里。
少年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我刚刚在仓库外面听到你们说话了……我想忏悔,也可以找你吗?”
张露水终于反应过来,少年听到了自己和茱莉说的话,但以他的知识储备,还是不太能理解心理疏导是怎么一回事。
但没关系,那都只是形式罢了。
“嗯,我是,我们可以找个安静的地方,我慢慢听你说,”张露水四下看了看,指着不远处一棵大树,“就那里吧!”
“好。”少年长长呼出一口气,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迈着沉重的步伐,和她一起往大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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