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下山

　　老城区燕尾巷子。

　　这里是南城最贫穷破败的一个地方，当年世纪之初市里左一个规划右一个发展，圈了一大堆区域开发经济，偏偏漏下了这片地方，二十年过去，这片巷子已然成为了整个城市最为边缘的存在。

　　以前的居民近些年来有些发展不错的，陆陆续续地都搬离了燕尾巷子，还留在这里的，无非都是些挣扎在社会底层的人：

　　进城务工的农民、工地搬砖的工人、孤寡无后的老头、游手好闲的街溜子……还有些——那种职业的女人。

　　周离拖着半边大腿都胀痛的步伐回来的时候，才早上八点多。

　　大部分人都已经起来了，巷子里飘着食物的味道，混杂着空气中的灰尘味、油漆味还有酒精味，冲人得很。

　　远处还传来男女的对骂声，用词及其粗俗不堪——那是一对夫妻，经常大早上就开始吵架。

　　有醉醺醺的男人从一张门里探出头来，扯着嗓子就喊：“大早上的吵你妈的吵！”

　　然后对骂声暂停一会，接着又开始吵。

　　周离面无表情，只冷眼看着这一切，慢吞吞地走着。

　　从有记忆起她就生活在这，这样的环境，十来年她早已习惯，就像毫无价值的狗尾巴草，本来就应该长在杂乱无章的山野间。

　　周离忽然想到了刚刚的女人。

　　那样的女人，高贵典雅，仿佛是最豪华的花园里面最名贵的那朵白玫瑰，与她这种狗尾巴草之间隔着天堑，好像一堵很厚很厚的墙，女人在墙内，明亮干净，她在墙外，阴暗寒冷。

　　总之就是，格格不入的两个世界。

　　她自嘲地勾了一下嘴角，只当今天是一个小插曲，在无意中触碰到了那个让她避之不及的世界，不会再有下次。

　　经过一条巷子，那些职业的女人倚在不同的门口，花枝招展，有几个女人扯着几个工人就往里进，互相调笑着。

　　周离目不斜视接着走。

　　一个长相艳丽的女人靠在门口，不嫌冷地穿着开叉到领口的红色连衣裙，身材丰腴性感，近四十的年纪，风韵犹存，手里夹着根香烟，一双凤眼斜瞥着那一幕，娇笑着骂了一句：“大早上的就这么着急，一群贱蹄子！”

　　有个工人垂涎地扫了她一眼，玩笑道：“柳姐你也加入一起玩会呗！”

　　柳姐啐了一口：“呸！没脸没皮的东西，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什么狗样子！”

　　工人讪讪笑着，没敢回，又互相起哄着进了门。

　　柳姐是六年前搬来燕尾巷的，那时周离母亲刚刚过世，出殡那天她还来参加了。

　　燕尾巷子没有人知道柳姐具体的来路，只隐约听说有些背景，当初有几个男人以为柳姐是干那个的，不长眼的骚扰上门去，后来被人蒙着麻袋狠狠收拾了一顿。

　　从此再没人敢招惹她。

　　柳姐也不常在燕尾巷子里住，一个月只看见她几天是常事，听有人说是在外头做大生意的，不过也有人不信，做大生意至于住到这燕尾巷子里来？

　　又慵懒地吸了口烟，转头瞟见周离，那双本就上挑的凤眼更加上扬了。

　　伸手就往周离的脸颊上摸了一把：“个把月没摸，这小脸蛋越来越嫩了。”

　　一样的娇笑，狐狸一样媚，但就是比刚刚多了份不易察觉的柔软。

　　周离倒也没躲，只平淡地看了她一眼。

　　女人惯会得寸进尺，凑得更近了，馥郁的玫瑰香笼罩过来，冲散了燕尾巷子的复杂气味，让周遭的空气都变得香气四溢起来。

　　靠得有些过近了，周离这才伸出一根手指，抵住柳姐的肩。

　　“小古板。”

　　柳姐含笑看着周离，扫到她包扎的手背，脸色微变：“受伤了？”

　　“没事，处理了。”

　　对这女人，周离的语气虽不热络，但也没那么冷漠。

　　一年前姥姥中风，是柳姐及时发现并帮忙送去了医院，面对这样的救命恩人，周离再冷性也没法不感恩。

　　但更亲近点的距离也不能了。

　　周离扯开柳姐欲察看她伤口的手，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又往前走去。

　　柳姐倚在门框边，望着周离远远走去的背影，淡白色的烟雾从朱红色的唇瓣中吐出，眼神里意味不明。

　　——

　　周离的家在巷子另一边，一座带院子的小平房，墙上已经斑驳不堪，一棵快死掉的歪脖树焉焉的立在院子里。

　　院子很小，角落整整齐齐的码着几堆废品袋子，房子也小，两个房间一个卫生间一个客厅加起来都不到五十平，逼仄得很。

　　就连烧饭都是在院子里搭个棚子当厨房。

　　不过比燕尾巷子一些租客好点的是，至少房子是她们自己的，这还是周离过世多年的姥爷当年工人下岗前分配的。

　　周离进了屋子，打开水龙头冲了冲手，从墙角的桶子里装了一小杯杂粮米准备煮粥。

　　姥姥牙掉光了，只能吃些软食，五谷杂粮营养丰富，但一斤不便宜，周离不舍得吃，全留给姥姥。

　　躺在房间里的姥姥听见声儿，头偏了偏：“小离，回来了啊。”

　　姥姥声音颤巍巍的，已经没有力气发出太大的声音了。

　　周离把伤手往身后一藏，探头朝房里笑道：“姥姥，饿了吧？我给您煮粥。”

　　姥姥摇头：“我不饿呢，你做你自己的事，别管姥姥。”

　　“瞧您说的，”周离扯起嘴角：“一晚上没吃呢，咋能不饿。”

　　煮完粥，周离准备冲个澡。

　　大腿根那还痛着，周离想起小吴护士的叮嘱，一身脏不洗澡是不可能的，她找了个塑料薄膜，将针眼那块给蒙上。

　　浴室里气雾缭绕，周离任由热水从头淋至脚底，闭上眼，脑子里又浮现出了早上那个女人的样貌。

　　那个一举一动满是优雅矜贵，眉目柔和却又疏离的女人。

　　她是医生吗？

　　什么医生呢？

　　在哪个医院？

　　思绪漫无目的发散了几分钟，周离又突然清醒，狠狠地掐断了脑子里的想法。

　　她是疯了吗？没事想那女人做什么。

　　那种人，那种打扮精致的有钱人，从来恶心而虚伪。

　　用力扑了点水在脸上，周离把刚刚的举动归咎于那个女人确实长得挺好看的。

　　从小到大没怎么见过世面，突然见了个长得似明星模样的，一时想到也正常。

　　周离不再多想，洗完澡擦完头，粥煮得差不多了，取下手里引人注意的纱布，才端碗去姥姥房里。

　　“姥姥，来吃粥。”

　　她把姥姥扶起，垫了个枕头在床头靠着，拿起勺子舀粥吹了吹，又送进老人嘴里。

　　一口一口吃着，孙女越孝顺，老人眼眶越湿润。

　　一碗粥喝完，姥姥终于忍不住哭起来：“可怜的孩子……别管我了…别管我了…让我这个老不死的去死吧……你去读书…去读书…”

　　“姥姥，您说什么呢。”

　　周离脸色不变，帮姥姥擦了擦嘴角，又扶着她躺下。

　　老人心里苦，每天都会崩溃这么一会子，周离由着姥姥发泄情绪。

　　屋外一声喊：“周家丫头，出来收废品咧！”

　　“来了。”周离应了一声：“姥姥，我出去了。”

　　姥姥闭上眼睛，已经哭累了。

　　出了屋门，收废品的老李头站在院子里，拿着秤在那称几个袋子。

　　看周离出来，努了努嘴，示意搁地上的菜：“喏，搞了几根玉米，拿去煮了吃了。”

　　周离低头：“谢谢您，不用了。”

　　老李头孤寡一生，明明自己也不容易，却一向对周离奶孙俩颇为照顾。

　　看她拒绝，老李头一脸不满：“跟我还客气什么？要你拿着就拿着，我一个人吃不完。”

　　小小年纪，性子倔得很。

　　称完那几袋子，老李头直接从兜里掏出皱巴的五十块，塞周离手里：“下次直接把废品放你那垃圾站，我有三轮能去收，一小丫头拖这么大袋子回来怪不容易的。”

　　周离看着那五十块：“多了。”

　　卖了这么久的废品，她心里有数，那几袋子撑死给四十都算老李头厚道。

　　“多什么多，我刚称完，你不信我秤是不是。”

　　老李头不耐烦地抬起那几袋子，不跟她多说，也不等她找钱，直接走了。

　　周离抿嘴，盯着那张纸币良久。

　　老李头这样的人，已经是她从小到大为数不多感受到的善意。

　　也正是这些微薄的善意，还能支持着她往前走。

　　又抬头看天，阴沉沉的，雾霾还未散去。

　　阳光出来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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