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复仇记

　　天色依旧暗沉，白雪皑皑之中，温孤九方却双眸赤红，血煞漫天。

　　太傅府虽败落多年，但里面却被保护的很好，尤其是太傅与其夫人最喜爱的几处地方，可这几个地方下都有太傅府人的尸骨，侍女仆从府兵暗卫，少则几十，多则几百，是温孤素和与温孤九方一点点拼凑找寻，而后分开火化将留下的骨灰遗骸一起埋葬在了此处。

　　温孤九方很少来太傅府，很多东西都是通过温孤素和来沟通交流，因为曾经先皇下旨，除了北宫离笙，太傅岁安年无权教授任何人。然而太傅抗旨拒绝，请辞太傅一职，先皇虽怒，却选择保留太傅的空职，不再令其上朝。太傅岁安年乐得自在，是以有时间教授温孤素和，也有时间指点他。

　　可随着日月渐长，温孤素和的身份被察觉，先皇起了别的心思，想利用她的怨恨除掉皇室所有子嗣，温孤素和哪里肯，回宫一月便将后宫搅得天翻地覆，人是死了不少，但想要他们都做北宫离笙的踏脚石，也要问一问他们答不答应！

　　他们在成长，北宫离笙也在成长，文有文渊千变阁首席儒襄先生亲自教导，武被天下第一剑之称的祁门之主武印岚收为弟子。文武双全，治国权谋，皆有人教导。

　　说来渊源不浅，武印岚曾以他要挟温孤素和，要她随武印岚一起去祁门，她去了，但没过三日，她回来了，武印岚却死了。当时整个江湖都在传此事，所有人都想弄明白，可惜一无所获。

　　就是在这样的境地中，北宫离笙看中时机以此事为引联合众多势力将太傅府众人一一除之！

　　而温孤素和，也在一夜间摒弃太傅此间所有教导，又变成了百兽园那个与野兽争食不通人性的血煞崽子。

　　有多少次，温孤九方在尸骸遍地里找到她。有多少次，温孤九方在曲意逢迎局带走她。有多少次，温孤九方在辰星夜魅下陪着她。

　　温孤素和她摒弃太傅的教导，可她还是变了，她再也变不回那个毫无波澜的小‘兽’人了……

　　温孤九方望着那整整齐齐的牌位中多出来的那两个时，他才知道，原来岁宣宁一直记得当初他们之间的承诺，他也才知道岁栖见五年来夜不能寐的原因，她是无法带岁宣宁回家……

　　五年前，她在千人的断肢残骸中一点一点将暮雅夫人与岁荆珏找到带回，却是岁宣宁，她把他弄丢了……

　　“岁宣宁，我把栖见的遗物带回来了……”

　　岁宣宁直直的望着岁家那整齐的牌位，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细看就会发现他周身的沉寂，如死水一般毫无波澜。

　　“温孤九方，你一直都想问的，想知道的，它会告诉你答案。”

　　岁宣宁知道那是什么，曾经他也在那留下自己的笔迹，不仅有他的，还有岁荆珏的。

　　温孤九方揭开封漆，犹豫了下还是打开卷轴，而首先入眼的是一幅六人画像，四个孩子，两位大人，这是太傅一家，还有他……

　　所以在岁栖见的心里，他温孤九方一直都是一家人么……

　　画上女子在看书，男子拿着戒尺坐在女子身旁监督几个小孩，而四个小孩，边上两个大一些，大的那个十一二岁，咬着笔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旁边是一个十岁的孩子，背部挺直礼仪周正君子端方的。中间的两个，一个两岁左右，刚会握笔，动作有些笨拙，却是个分外可爱的小团子，一个是八九岁左右女童，旁人作画她写字，写的还是满满当当的‘静’字。

　　“画这幅画的时候，岁栖见已经在府里两年多了，她把自己画成八岁模样，把爹娘画成三十三岁，却把我与岁荆珏和你画成了本该有的模样。其中深意，你应该猜得到。”

　　温孤九方笑了笑，一如画中那般君子雅静的，“猜到了。太傅与夫人三十有三那年为了栖见多次拜访儒襄先生与枫香夫人，几次闭门羹以后还是将药材都给了太傅，为她被为难，她记下了。她刚到府中四月，在你们的爱意满满下，迎来了岁荆珏，而岁荆珏在她八岁生辰上开口唤她‘阿姐’。至于我们三人，怕都是曾经某一瞬间给了她不同的记忆印痕。”

　　岁宣宁没有说什么，只道：“打开全部，自会知晓。”

　　温孤九方又将卷轴下落几分，然后他就无法维持自己君子如玉的模样了。那是由不同笔迹书写而成的一个个问题，答案却出自同一人之手！

　　很显然，这是答疑解惑的卷轴，只是却以遗书之态现于人前！

　　第一个问题，太傅岁安年问：‘何为生，何为死’

　　岁栖见的回答：岁家在，太傅在，即为生。反之，死。

　　这个回答，这个笔力，不是初识之手，那么应是后天添加的！

　　第二个问题，暮雅夫人问：‘静与忍，杀与念，于汝轻重’

　　岁栖见答：以绝后患可杀戮，一击不中可忍耐，杀可静心，忍生执念。

　　这个回答，温孤九方猜不到是岁栖见几岁时的心境，但通过那稚嫩锋利的字就可以知晓，这是她当时的答案。

　　“你没猜错。这些都是曾经我们问的，她没有正面回答过的，时隔多年，她终于把她的心光明正大的袒露出来。”

　　有很多问题岁宣宁并没有见过答案，岁栖见有时会在问题之间画一些日常，却并不添上她自己的回答，有些问题本身就有答案，在画卷中也并未回应，比如第一个问题，太傅问的，她一定会有答案，但她在当时并未写上，而是后来添置。

　　至于原因…不过是后来心境变化。

　　太傅岁安年之前问什么，她就回答什么，从来不做隐瞒，也不知道拒绝，有些问题有些事情虽然会纠结，但犹豫后她还是会给出答案。

　　太傅岁安年知晓，故而便不再问她那些令她为难之事。然教导之中，难免会有一些直面心底的问题，太傅告诉她，他可以问，她可以不答，要学会拒绝。

　　而那些没有回答的问题，都在这幅画卷之中。

　　她以另一种方式回答了太傅，回答了他们。

　　第三个问题，岁荆珏本人写本人问：‘阿姐，如若我是累赘，你会像他们说的那样吗’

　　岁栖见答：并不。非荆棘不可逆，非玉珏无以致。

　　意思是，岁家之人不惧荆棘，不畏非议，如玉泽光从容自若。

　　这是不到八岁的岁栖见给岁荆珏取的名字，那时候的她也才刚刚学习作赋，那句话取自她自己作的《人》，整篇赋文在岁宣宁看来只能说是通畅，没什么营养，用以取了名字，太傅他们也欣然同意，倒是岁宣宁酸了好几天。

　　第四个问题，岁宣宁问：‘心之所向素履以往，岁年几何明晰己身’

　　时隔三年的答案，由十二岁的岁栖见回复给了十四岁的岁宣宁。

　　岁栖见答：惟惟清明无天地，潇潇雨歇岁倚亲。

　　岁栖见她的人生之中，无天地敬畏，无神佛信仰，无血亲羁绊，无人性伦常。

　　可那是七岁之前的温孤素和，而遇到太傅岁安年，她有了心之所依。

　　为了这个心之所依，她让自己变成了一个人，聚集人烟气的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岁宣宁正是因为看出了她的内心，才会有此一问。

　　只是岁栖见啊，到最后还是放弃了……

　　岁栖见一出生就什么也没有，亲爹下令溺死她们母女，亲娘在毒花池放弃了她独自逃了，之后又被宫人扔进了百兽园，她一直不被选择，没有被爱温暖，即便是带她出百兽园的温孤九方，在她心里也没有多重要，是因为太傅看中他欣赏他，所以她也愿意报恩愿意帮助他登立为帝。

　　在岁家，除了太傅岁安年，岁栖见都可以视而不见，只是因为太傅岁安年喜欢，她也去喜欢，然后纳入自己的保护圈子，除了太傅岁安年，任何欺负他们的人都得死，包括先皇，她的亲生父亲。

　　这些，岁宣宁都知

　　正因如此，岁栖见的离开，他才如此痛苦。

　　可他也知道，岁栖见这几年活的很痛苦，亲眼目睹他的父母与弟弟离开，亲眼看着杀害他们的元凶现于人前而无法手刃，那是何种痛苦！

　　被放弃，他也原谅了，这江河日下山川草木他岁宣宁，替他们看了……

　　第五个问题，温孤九方问：‘无言月见星辰散，何许人家能执手’

　　岁栖见答：七情六欲皆不在，安能携手共白头。

　　这是十二岁以后岁栖见的回答，可当时温孤九方明明记得她还未杜绝一切，那时候的回答尚有一丝机会。可画卷之中，却叙写的如此清楚，只有她放弃原有答案，重新又给自己一个答案，就如同她自己一样，岁家出事，她也……

　　温孤九方视线下落，第六个问题，前文昌阁大学士初雪川问：‘未出凡世之气，得遇两世人家，尔闻心中喜乐，是否弃置无暇’

　　岁栖见答：身之全蚀，怎会璧玉无暇？心之所受，怎能一世长安？未闻深夜无殇，怎可梦下无常！

　　初雪川与太傅岁安年有同门情谊，只是比太傅小上几年，太傅成名时，初雪川刚刚拜入学院云岭山人门下，虽未见，却名现。初雪川之才学不亚于太傅，只是他还自学研究了道术，相面之术。他的问题，于温孤素和与岁栖见都有极大的影响。

　　然岁栖见的回答，是旁人无法理解的无法回头！

　　第七个问题，青釉问：‘昔年汝渡吾，今夕可要自渡’

　　岁栖见答：吾已身在地狱，神佛皆知不渡

　　温孤九方知晓青釉，青釉原名温孤御宇，是平邑公主温孤绛的幼子，因温孤素和搅乱后宫而得以存活，后被送往皇陵山修行，温孤素和杀了皇帝大杀四方之后，青釉特意下山见她，她嫌烦直接戳了一剑又送回山上了。

　　第八个问题，临终前，太傅岁安年问：‘小栖见，往后余生，我可能喝到檀源心醉’

　　岁栖见回答：能！

　　温孤九方望着那个字，眼泪再也忍不住，那个字倾注了岁栖见所有的悲伤痛苦，那个字是只一眼就可以牵出心底的伤痕，那个字是容纳了她所有的人烟之气……

　　一眼落泪的功底，足以让温孤九方知晓她心碎之后的艰难。

　　第九个问题，温孤素和自问：‘一生无得可会一世无忧’

　　岁栖见答：舍一时荣华，得一世人家，岁岁安澜，再不相见。

　　原来……她始终在怨怼自己……

　　九个问题都是希望她可以有另一番人生，然从岁栖见的答案来看，她将自己永久封闭，再不打开一丝一缕，再不要有任何一个人替代太傅岁安年……

　　太傅岁安年，从一开始就是她心底最为特殊，也最为致命的存在。

　　她是岁栖见，她是岁家人，此生不变

　　画卷最后也是一幅画，朗朗星空映月人，寂静且无声。

　　星空之下，还有岁栖见的一句话。上面写着：

　　年年阿爹，雅雅阿娘，岁荆珏，我终于等到了岁宣宁……

　　泪水打湿了画卷晕染了些许痕迹，温孤九方立刻将画卷移开了位置，望着立在前方一动不动的岁宣宁，问道：“我是不是…不该拦着她？”

　　岁宣宁望着父母亲的名字，淡淡的道：“岁荆珏上族谱之时，‘岁栖见’之名便已存在。”

　　“那为何？”不告诉她

　　“很难想？”

　　岁宣宁转身，面色苍白无绪无波，“从第一面开始，我爹便知道他与她有缘，为朋友，为人师，为亲人，一步一步，他深信不疑，她就是他的女儿，凤栖岁月倚年长，相见断无妄，相逢入心泱。岁栖见之名多重意思，不管哪一种，都是期望她顺风顺遂平安喜乐。她是他一个人的女儿，他也是她一个人的太傅，从无二心，未有二意。只是她既希望入谱，又怕招致祸端于岁家，是以从未提及，却不知早在最初她就已经是岁家人，是爹爹的女儿，只是他的女儿。”

　　她从不唤他‘哥哥’或‘兄长’，也从不唤爹爹‘父亲’或‘爹爹’，却会唤‘雅雅阿娘’，爹爹从前最爱娘亲，那时候她不通人性，整日粘着他爹，娘亲生产之时爹爹着急的模样，令她软了心房开口唤了‘雅雅阿娘’，至于他与岁荆珏，他们两个虽不至于可有可无，但也没有到为唯所依的地步，从来都是名字的招呼。这一点，温孤九方深有体会。

　　“三日后，她会埋骨于此，你可有话说？”

　　温孤九方一愣，随即苦笑，有话？有何话？说带她入葬皇陵？温孤素和厌恶，岁栖见更是不稀罕！况且，能与太傅一家在一起，她会开心的吧？

　　“她的家，一直都是这里，你已接她回家。”

　　很好，也算了解岁栖见。岁宣宁与温孤九方不是很熟，前些年因着岁栖见得以有相熟的机会，自他登立为帝，这份熟识也相继断去，若不是两个月前去刺杀北宫离笙却被岁栖见拦截，那么他们也许根本不知他岁宣宁还活着。

　　儒襄先生说的他信，但是岁栖见死了，北宫离笙的情又有几分呢？

　　深爱她？

　　呸！

　　一个被权欲操控的人可别再拿情爱做靶子！

　　平白玷污了那感情！

　　北宫离笙，三日后，你若不死，我便送你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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