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地（一场女性的逃亡）

　　家里的劳动力就我和我爹两个人，我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除了每天割猪草喂猪外，洗衣做饭，包括地里的农活都得做，要是我爹外出去工地打几天零工，那家里所有的活就全负担在我一个人的肩头上。

　　对于这种生活，我似乎连抱怨的勇气都没有。我生来面对的就是这样的生活，似乎，也就该接受这样的生活，那时，我只是每天都很期待黑夜的降临，只有夜降临了，白日的喧腾才能安息下来，生活的河流才能寂静地流淌，而我才能借着这黑色的庇佑，喘上一口气。

　　每次青芽来找我，我几乎都在忙着干活。干活时，我仍保持着光脚的习惯，脚底越来越粗粝。她刚开始还会问我为何不穿鞋，后来好似明白了我并没有一双好的鞋子，也就再也不过问了。

　　青芽每次出现，总是那么快乐，张扬着青春的朝气与生命力。很多时候，我一边干活，一边听她雀跃地在我耳边说个不停，说到激动处，她还会手舞足蹈的。我不明白她为何总能那么快乐，但看着她高兴的样儿，我觉得生活也多了些乐趣。
　　但这天，她跟着我上山时，表现却一反如常。她垂着头默不作声地跟在我身后，我发现她的眼圈红红的。
　　我问她怎么了。她强忍着摇头说没事。
　　我没再说话，继续往前走。

　　突然，我听到身后青芽的哭声，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转过身慌乱地跑向她。
　　青芽蹲在地上，抱着双膝，头埋进臂弯里抽噎起来。我手足无措地拍着她的背安慰她。
　　哭了一阵后，青芽终于说话了。她哽咽着：“我妈，我妈她不是……不是……”
　　她还没把话说完，我已经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自从青芽的妈妈独自离开，只留下青芽后，关于青芽和她妈妈的传言就从这只耳朵飞进了另一只耳朵，从这张嘴飞到了另一张嘴。
　　大家都在说，青芽是杨云嫂她弟的私生女，杨云嫂她弟年轻时常年在城里跑活路，钱没赚多少，却到处拈花惹草，处处留情，但家里早已给他娶了媳妇，还生下了两个女儿。他媳妇自然是不认他在外面的私生女，扬言他要是把私生女带回家，就喝农药自尽，青芽这才寄养到了她姑姑杨云嫂这里。

　　至于青芽她妈，人们谈论起她来，就总是不自觉地皱眉，然后压低嗓音说她是做那个的。
　　有人问是哪个。
　　有人回答就那个，做/女支/呀。
　　啧啧，做/女支/呀。
　　八岁那年，我第一次从人们的口中听到“做/女支/”一词，当时我并不知道什么是做/女支/，但从他们皱起的眉头，厌恶的白眼和鄙夷的口吻里，你能感受到那应该是下/流见不得人的行当。后来听人说，做/女支/啊，就是专门陪男人睡觉的。

　　类似这样的话题在村子里向来数见不鲜，青芽一定是听到了村子里的风言风语，觉得委屈。
　　我俩一同坐到了山头下，山巨大的阴影倒扑下来，将我们两个渺小的身躯吞没了。
　　青芽盘着腿，问我为什么他们都要这样说她妈。
　　我说，漂亮的女人容易更遭受流言蜚语，尤其是，尤其是未婚生子的漂亮女人。
　　青芽带着哭腔，有些气愤地说：“这不公平。”

　　我告诉她，这里的人，就是这样的，他们的生活太无趣太枯燥了，辛苦的劳作占据了他们的大部分生活，繁重的生活压弯了他们的脊梁，他们太需要找点乐子，所以他们爱聊这种闲话，而女人，尤其是那些在他们眼里“离经叛道”的女人，就是最好的谈资。

　　青芽揩干眼泪，很郑重地强调：“但我妈真的不是做/女支/的，她真的不是专门陪男人睡觉的，她只不过……只不过太容易被男人骗了。”
　　“嗯。”我也很郑重地点点头。
　　接下来是沉默。
　　良久的沉默。

　　风吹过我们周围的草丛，形成一片绿色的波浪。
　　我率先打破了这沉默：“嗯，我妈也不是疯子。”我说得很平静，宛若死水的平静。
　　青芽扭过头来看我，眼里还闪着泪光，似乎在等待着我继续往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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