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月 瓶中梅

　　春日夜风清冽，一扫人之前的不畅浊气。

　　惜月如鲠在喉，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懈怠起来。

　　走到门前，元英亲自接过仆从手中的灯，提灯在前引路，他笼在昏黄的光中，眉目温柔地看着她，准备扶着她上马车。

　　惜月今夜一直浸泡在敲锣打鼓的喧闹中，浸泡在令人厌恶的酒味中，年老的人身上总有一股味道，即便昌老爷对惜月展现出了十分的迷恋。

　　但他的不屑和轻蔑是摆在台面上的。

　　或者我这种女子本就得不到任何尊重，又何必去奢望这些飘渺的东西。

　　元英见惜月不动，以为她喝了酒不舒服，上前几步，关切道：“你若不舒服歇会儿再走，我让人给你煮点醒酒汤，不然醉意上来又坐马车，可要头疼一整晚了。”

　　大概月色太好了，这灯笼里的灯光太恰好了，这提灯的人，也实在是，太好了。

　　惜月松懈的身体都有些酸酸的，而一直绷着的弦松下来，一直隐藏克制的情感一旦开了一个小口，便立马冲破屏障汹涌奔出，大有不可回转之意。

　　惜月的指尖陷入掌心，心头一片绵绵密密的委屈和酸意涌上来。

　　“我......我无事......”惜月努力压抑了情绪，但声音却不可避免的带出一丝哽咽。

　　她连忙后退想要遮掩，却感觉头上一暗，恍然间温暖的木质香盈于鼻尖，惜月被轻轻拢进了一个怀抱。

　　“你不必总是这样强撑。”

　　惜月浑身一僵。

　　头顶温和的声音传来：“今晚是发生什么了么？”

　　元英的声音有点迟疑，又有点小心：“我总是......怕你不开心。”

　　惜月的心口一痛，她真的好想伸出双手抱住他，跟他说，是，我不开心，我很不开心。

　　但是她不敢，她不敢要求，她没有立场去要求。

　　察觉到怀中的人儿在抽泣，元英心中叹气，终于开口道：“我......知道你有你的顾虑，确实我家里已有大房，不能给你应有的名分，但静娴她性格柔顺，你不必担心进府后会受委屈。”

　　说完他顿了一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而且静娴身体柔弱，难有所出，我父母亲也不会为难于你，唉......你真的想去风沙漫天土地贫瘠的离东吗？”

　　“不！”惜月脱口而出，昌老爷狰狞的脸猛然出现在她眼前，“我不去。”

　　元英看着惜月脸上的惊恐，脸上浮现出痛惜之色，他轻轻擦去惜月脸上的泪珠，欲言又止。

　　他完全可以趁惜月此时心神不稳的时候长驱直入，但他是君子，还是如琢如磨的如玉君子，他只是怜惜地摸了摸惜月的发。

　　“我先送你回去吧，你一个人我不放心。”说着他解下身上的披风，拢到惜月身上，认真地系好，但明显他没做过这些事，系了半天才打了一个丑丑的死结。

　　惜月看着这个在自己嘴边的死结，之前悲伤的情绪一扫而空，扑哧笑了出来。

　　元英看着惜月的笑，也忍不住微笑起来。

　　回到凤鸣坊，惜月推开窗，坐了一会儿，此时已不晚了，河面上载着未尽兴的花船向前飘着，隐约传来歌舞声。

　　惜月呆呆看着那花船窗前起舞的女子，她腰肢柔软曼妙，缓慢舞动着，慵懒又美丽，十分认真，可船上的公子们鲜少有在观赏，他们或躺或坐，跟周遭的女子调笑着。

　　惜月看了一会儿，把窗户关上了。

　　等她在卸钗环时，欢意才小心翼翼进来，惜月头也不回：“去哪儿了？”

　　欢意有些踟蹰，手放在背后慢吞吞地从门前挪过来，十分心虚。

　　惜月放下篦子，冷了脸：“怎么？不能跟我说？”

　　“还是说你哪天要是把我卖了，我是不是还蒙在鼓里给你数着赎身钱？”

　　惜月这一句话带了怒气，如意吓得连忙跑过来，辩解道：“我没有！我怎么会做这种事情！”

　　惜月不作声，等着她说完。

　　欢意简直要掉眼泪了，接到：“那老不休今晚非要留姐姐过夜，我着急得很！本来我想找元公子也不知道他在哪儿的，是那昌老爷的管家告诉我元公子在倚水园，让我去的！”

　　“昌林？”惜月诧异，“他为什么这样做？”

　　“谁知道呢？”欢意撅了撅嘴，“兴许是怕他家老爷身体不行，要好好休息吧~”

　　惜月看了她一眼，一时无语：“欢意，你才十四岁。”

　　欢意吐了吐舌头，不说话了。

　　惜月叹了口气，一边梳头发一边道：“你怎么回的这样晚？”

　　欢意这才把一直藏在背后的东西拿出来，是一个白瓷瓶，上面点缀了几点绿意。

　　“元公子知道姐姐喜欢喝，送姐姐回来后又特地带我去拿的。”欢意小声说，“这是江南来的贡品，后宫娘娘们喝的，元公子家有位堂姐在宫里做贵妃，也没几瓶，他特地去讨的呢！”

　　“你私下跟他倒走的勤。”惜月的声音不辨情绪，没有接过来。

　　“月姐姐可别误会我！”欢意跳起来，“唉！唉！唉！我实在是看不惯昌老爷那副癞蛤蟆嘴脸！他给你提鞋都不配啊！”

　　说起昌老爷，惜月沉默起来，接过瓷瓶，细细地摩擦了一下，过了半晌，她才说：“你去跟玉妈妈说，以后元公子送来的东西，都送过来吧。”

　　欢意眼睛一亮，叫道：“啊！月姐姐！你想通啦！”

　　惜月脸上笼上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似乎有一层悲意，但是她开始接受元公子的东西了。

　　这反应再明朗不过了。

　　欢意哈哈大笑起来，仿佛空气都晴朗起来，跳起来道：“我去打水给你洗漱！月姐姐你等着！”

　　欢意刚打开门，玉妈妈竟站在门口，看样子犹豫了半天，在考虑要不要进来。

　　“玉妈妈，您来做什么呢？怎么不进来？”欢意脆生生的声音传过来，也有些奇怪。

　　玉妈妈本来没打算进来，现下撞上了也不好走，干干地笑了两声，亲热地说：“惜月回来了啊？”

　　惜月在镜中看着玉妈妈的脸，她柳叶眉眯缝眼，身形臃肿，当然，她当年绝对是风光美丽过的，只是她现在进入了人生的另一层次，她已经不需要细心保养自己的脸庞，也能荣华富贵、财源滚滚了。

　　玉妈妈看到惜月态度冷淡没作声，也并不以为意，一摇三摆地走进来，坐下来，看了一会儿惜月，最后幽幽叹了口气，道：“惜月，你是我一手带出来的。”

　　“当年你在东市人牙子巷口，一群老鸨妈妈等着挑人，我看中你是好人家女孩，是因为家里获罪才落到这种田地，这才跟怡红院老鸨叫价把你抢回来，我这虽也算不上什么好地方，但伶人跟妓子还是有很大区别的，至少这么多年，我供养你，找最好的琴师教养你，妈妈可曾有哪里亏待过你？”

　　惜月心中一痛，低下了头，半晌，道：“我知道妈妈对我好，我一辈子都不敢忘妈妈的恩情。”

　　玉妈妈慈爱地摸摸惜月的头发，又是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昌老爷年纪是很大了，但是我看你对他的态度也不排斥，甚至他还许你正妻之位，今晚才放你出门跟他相处，毕竟以后他是要带你出去的，若是你之前没这个意思，我绝对不会让人把你送出去的！”

　　她说的言之凿在，情真意切，甚至还有一点委屈，倒好像是惜月耍小孩子脾气。

　　说到这里，她表情有些古怪，转头看了一眼欢意，道：“但......我看你今晚的心意是有所改变了......妈妈贪钱是不假，但是谁不爱钱呢？我若不爱钱不把钱看的紧紧的，这个世道，我哪里活得下去呢？”

　　“元公子送的东西我都帮你收着了，你若是要，稍后我就叫人都送过来，这个我绝对不多拿你一分。”

　　但你以后赎身出凤鸣坊的银子是一分都少不得的，玉妈妈在心里说。

　　说到这里，玉妈妈停顿了一下，她总是笑得见缝不见眼的狐狸脸松下来，竟显出几分真诚来：“那昌老爷年纪虽大，但以后你享福的日子多着呢，元公子虽好，但......妈妈也在欢场几十年了，情爱见过不少......当下情也真，爱也真，发的誓言确实也是情意炽热，但人这一辈子这么长，只靠情谊傍身，对我们这种欢场女子来说，无疑是一把催命刀。”

　　惜月感觉到玉妈妈这番话是真心在为她着想，一时也有些动容：“我......知道......我并没有想好。”

　　玉妈妈点点头，道：“我懂，我懂，你不必急着做出决定，你才出台，缓几年都不打紧，重要的是你要看清楚情势，看清你的心。”

　　看清你的心。

　　惜月抬头看着玉妈妈，脑海中却不自觉浮现一张清俊温雅的脸。

　　“好。”

　　见惜月是真的听进去她的话了，玉妈妈这才又恢复了之前的精明模样，笑着说：“这我就放心了，这些天看着你也是魂不守舍的样子，半个月后宰相夫人过寿，请了喜连成戏班子唱戏，还请了我们凤鸣坊，点名要你过去呢！”

　　宰相夫人？那岂不是元英的娘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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