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吻雪山

　　第二天早上，谈季桢是被一小阵抽泣声吵醒的。

　　稚嫩童音，一声大一声小，像是因为哭得厉害，鼻子堵住了还要继续哭而产生的连锁反应。

　　谈季桢无声翻个了身，侧躺着静静听着小孩哭。

　　那小孩知道帐篷里睡着人，故意压着声音，小声地抽着气，“我的萝卜呜呜，我的小马，我就要失去你了，我不想失去你……”

　　小孩哭得伤心。

　　谈季桢将被子覆盖在头上，挡住脸，舒服地打了个哈欠，昨天晚上淅淅沥沥下了小半晚的小雨，早晨冷气渗进她的帐篷，冷得很。

　　睡眼朦胧了会，她才坐起来拿出手机看时间，早上七点多了。

　　谈季桢没刻意回避自己的动作，帐篷里顿时穿出不小的动静。

　　正蹲在帐篷外哭泣的小孩身躯一僵，突然回头一手紧紧抱住马儿的头，一手死死捏拢自己的两片唇瓣，霎时泪流满面，没有一点声。

　　半响，谈季桢穿好衣服，走到帐篷外小孩待着的地方，盯着小孩看了一会儿，又看了看被他抱着也没撒脱的石头，似乎明白了怎么回事，头也不回洗漱去了。

　　那小孩见谈季桢这样冷漠，哭得更伤心不已。
　　“呜呜，萝卜啊，你的命好苦，才生出来没多大就要被卖了呜呜。”

　　一直到谈季桢吃完早餐回来，那小孩还抱着马儿哭个不停，两只眼睛肿的跟核桃一样大。

　　谈季桢俯视着问他，“哭完了吗？”

　　小孩愣愣地摇摇头，下意识揪住马儿一撮头发，马儿仰头舔他的小手，“没有……”

　　谈季桢昨天晚上睡得很好，她觉得自己浑身轻松，应该对这个小孩子也宽容一点。

　　她从帐篷后背的越野车上拿出一张折叠凳，放好，坐下，翘起二郎腿，朝着小孩昂了昂下巴，“那你继续哭吧，我还能等你半个小时。”

　　那小孩呆住，他从没听到过这样冷漠无情的话，看着坐在椅子上闭上眼睛的谈季桢，呆呆的说了句，“我叫扎巴……”

　　谈季桢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要自我介绍一下，出于礼貌，她自然回应，“嗯，扎巴，谈季桢。”

　　扎巴就是谈季桢租马那户当地人家的小儿子，圆圆的脸蛋上一片黝黑，黝黑里还参杂着点苋菜红，因为当地地势高，气候干燥，他脸颊上的皮肤有些粗糙，还隐隐有要开裂的迹象。

　　他今天突然来抱着萝卜哭，是因为昨天晚上他听见他爸妈的谈话，他的爱宠马儿——萝卜就要被卖给一个游客带走了。

　　所以他趁着爸妈早早出门干活，偷偷溜了出来，来见他亲爱的萝卜最后一面。

　　扎巴痛苦不已，他紧着袖子擦了擦眼泪，问还在闭目养神的谈季桢，“就是你要买萝卜吗？”

　　谈季桢睁开眼睛，眼里冒着凉凉的冷气，“萝卜？”

　　扎巴被她这样吓住，抱着马儿的头解释，“就是它。”

　　谈季桢明白过来点头，“它在这里叫石头了。”

　　一听这名字，扎巴嘴巴一瘪，作势就要哭，“它不叫石头叫萝卜！”
　　突然得知自己的爱宠已经改了名，扎巴就更加伤心了。

　　谈季桢感受不到他的情绪，只能通过他肿成核桃，还挂着眼泪的眼睛来判断，他正在伤心，痛苦。

　　她耸了耸肩，“都行，反正是你的马。”

　　扎巴闻言，失落地低下头，“它要被卖了，再也不是我的萝卜了。”

　　谈季桢点头：“嗯。”

　　谈季桢觉得出于人道主义，她应该在这小孩伤心的时候，宽慰一下他的心。

　　于是她又去车里拿出一张折叠凳放在扎巴的旁边，跟他说，“站着哭，累，坐着哭吧，哭完就不会哭了。”

　　扎巴眨眨眼睛：“……”
　　突然就不会哭了是怎么回事。

　　齐胥一来就碰上了这一出，他已经看她两一两分钟。

　　他向扎巴递去一个同情的眼神。

　　毕竟他这样的情况经历地比他多多了。

　　想要靠哭获得谈季桢的同情心，他这辈子还没见过这样的实例。

　　不过，这小孩哭了，谈季桢就给他拿了折叠凳过来……

　　齐胥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谈季桢听见了齐胥的脚步声，闭着眼眼睛说道，“齐胥，再等我二十六分钟。”

　　齐胥望了望天边的地平线，那边太阳如常升起，再看向谈季桢的背影，轻声应好，“好的，多久都行。”

　　扎巴瞅着突然走过来的男人，仰头问他，“你是要买我马的那个人？”

　　圆圆的脸上都是泪痕，一双明澈的眼睛含着委屈质问齐胥。

　　谈季桢忽然睁眼，盯着扎巴的眼睛。

　　齐胥将谈季桢拿给扎巴的折叠凳拿到自己面前，拍了拍灰，在谈季桢身边坐下。

　　坐下时，他还心里还有些忐忑，除了跟谈季桢一起骑马，他两长大后还没这么靠近过。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看着小孩勾了勾唇，眼里带着抹笑容，“不是。我买你马做什么？”

　　扎巴吸溜吸溜鼻子，抬手擦了擦眼泪，没想到今天找错人了，垂着头小声嘟囔，“奥，不是你们啊，可是我的小马要被卖了……”

　　谈季桢看到自己想看的后，又闭上眼睛，提醒扎巴，“你还有二十二分钟抱着它哭的时间。”

　　多么无情的一句话，犹如一道闪电劈在扎巴头上。

　　扎巴的表情瞬间绷不住，他又抽噎起来，“呜呜，你……呜。”

　　一边哽咽一边擦眼泪。
　　还用小小的手指指着谈季桢。

　　齐胥咳了声，问小孩，“你叫扎巴？”

　　扎巴看着这个跟他同样黑，却帅得多的男人，“我叫扎巴，这是我的小马，萝卜。”

　　这个男人比他堂哥还帅。

　　齐胥双手自然得搭在大腿上，微微压低上半身，跟他搭话，“为什么叫萝卜？”

　　齐胥的到来似乎让巴放松不少，他牵着马儿到齐胥面前跟齐胥说话，他普通话不是别特好，说话时还需要用手比划，“因为他出生的时候，我正在给它……”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东扯西扯聊了起来，谈季桢一直静静地闭目养神，感受着早晨清新的空气和温暖的阳光。

　　微风一直都在轻抚她的墨发，直到扎巴说出萝卜的哥哥叫南瓜，站在马群里威风凛凛时，谈季桢才慢悠悠睁开眼睛。

　　“时间到了。你的南瓜高大吗？什么颜色？”

　　她忽然说话，扎巴有点害怕，他巴眨巴眨眼睛，想了想才告诉她，“南瓜很高，比萝卜还大不少，南瓜是一匹黑马。”

　　谈季桢颔首，站起来，问扎巴，“你爸妈什么时候回来？我送你回去。”

　　扎巴是偷跑出来的，一听这个无情的大姐姐要亲自送他回去，那他非得被他爸揍不可，他胡乱摇摇头，“不…不用，我自己找得到，我爸妈出去做活了，还得再等会才回来。”

　　齐胥倒是猜到了谈季桢为什么会这样问的原因。

　　她还想再租一匹马，所以她才会问南瓜的颜色和大小，这马，大抵是给他租的。

　　不过他一下没想透，为什么也要给他租一匹马？
　　是不想跟他公骑这匹马了吗？

　　齐胥心里叹了口气，又少了一个亲近的机会。

　　但他不会阻止谈季桢的决定，他站起来，拍拍扎巴的肩膀，“她想再去你家租一匹马，就租萝卜的哥哥怎么样？”

　　齐胥将谈季桢心里想的说了出来，谈季桢不由朝齐胥看去。

　　齐胥就等着她看过来呢。

　　他主动问，眼里的温柔快要溢出来，“我跟你一起去？”

　　谈季桢点头，“可以。”

　　她很清楚自己性格的缺点，没有情绪的话语，在哪里都容易引起误会。

　　扎巴惊呆了，没想到他偷偷溜出来一趟，竟然给家里带去一桩生意，那他爸应该不会揍他了吧？

　　三个人沿着扎巴来时的路，走到扎巴家。

　　扎巴家是这里离营地最近的当地人家，在这里旅游的游客基本在这租马。

　　他们到扎巴家时，遇见了在门口等着主人家回来的高俊和张拓林几个人。

　　“……”
　　几个人相视几眼，又匆匆移开视线。

　　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昨天晚上那件事。

　　张拓林看着齐胥和谈季桢站在一起，尴尬地快要钻进地缝里。

　　高俊瞟了眼张拓林，向前走了几步，跟齐胥说起话来，“你们…也来租马？”
　　他记得营地里好像有一匹马，是谈季桢租的。

　　齐胥知道谈季桢不会开口，他朝高俊说：“是，你们也是？”

　　高俊笑了笑，随意看了看周围，“想去附近的景点看看，开车不方便。”

　　他们几个也是从小就学骑马，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找租马的人家。

　　营地里大多摄影师和模特大多不太会骑马，所以今天遇见还是这几个人。

　　谈季桢目光从他们几个身上淡淡掠过，之后就没再看他们。

　　这一眼，没别的意思，却把张拓林看的头皮一紧，他不由想起昨天晚上谈季桢怼完他之后，走时说的话。

　　——“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他动了动唇，想了想，还是放弃跟他们打招呼的想法。昨晚他酒醒后问了圈子里的人，这个谈季桢什么来头？
　　有个平常不太跟他们一起玩的朋友，告诉他，如果他还想跟他哥争公司的话，最好还是不要惹她。

　　她父亲谈从礼和她大哥谈江涧是资本市场上的两头狼，即便亏损百亿也能毫无情绪的那种。
　　惹到她，就等于张和惹到他们。

　　张拓林抿了下唇，吧砸吧砸嘴，他还想再在他父亲面前留点好印象。
　　就不去搭话了。

　　蹲在一旁的扎巴瞅了瞅谈季桢又瞅了瞅张拓林，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找到齐胥问他要手机，给他爸打电话。

　　齐胥抬了抬眉，这小孩还挺有眼力见。

　　扎巴一个电话，扎巴的爸爸和妈妈匆匆从地里赶回来。

　　扎巴爸爸在问候过客人后，狠狠瞪了一眼扎巴，又笑着跟齐胥他们说，“小孩子不懂事，给你们添烦了。”

　　高俊笑着说没有没有，张拓林睨了眼谈季桢，也摆摆手。

　　齐胥跟扎巴爸爸交谈，说出来意，“您好，我们想租萝卜的哥哥，南瓜，再租两天。”

　　扎巴爸爸一听，他竟然知道萝卜的哥哥叫啥名，肯定是扎巴跑去他们那儿说的，为什么要去他们那儿，他心底有数，于是扎巴爸爸又瞪了瞪扎巴。

　　扎巴躲在齐胥身后，泪眼汪汪、可怜兮兮地看着爸爸。

　　谈季桢在听到扎巴爸爸说好时，就走出的大门，在外面等着牵马走人。

　　这次还挺快。

　　上次租石头的时候，她是跟陈泰初一起来的，两个不善言辞的家伙只一句一句的冷话往外冒，听的扎巴爸爸一愣一愣的。

　　没想到，带上齐胥，还有这样的便利之处。

　　最终南瓜被扎巴爸爸牵到了谈季桢面前，威风凛凛的黑马与南瓜这个名字极其不符合。

　　最舍不得南瓜的还是扎巴，他抱着南瓜一个劲得流眼泪，上演着仿佛生离死别似的演出，扎巴爸爸在给高俊他们看马，并没发现。

　　谈季桢又仔细看了看扎巴的眼睛，下巴一扬，朝齐胥说，“把他也带上。”

　　齐胥不知道谈季桢为什么要带上扎巴，想问时，谈季桢已经转过身，他只好又去跟扎巴爸爸说，能不能让扎巴给他们当一天导游，工资按马的两倍算。

　　扎巴爸爸有些犹豫，毕竟马不比人，马要是丢了也就丢了，扎巴可是他的孩子。

　　扎巴爸爸认真打量谈季桢和齐胥。

　　谈季桢走过来将自己的身份证递给扎巴爸爸，做出承诺：“我们大概在傍晚时，送他回来。”

　　扎巴爸爸惊诧，还是第一次有人将身份证压给他，他看向又躲进齐胥身后的扎巴，见扎巴如此亲近他们，“好的，那麻烦你们了。”

　　谈季桢递了个‘走了’的眼神给齐胥。

　　齐胥突然心情莫名的好，谈季桢现在吩咐他做事了，走时还会记得有他，这样总比看不见他的好。

　　齐胥朝扎巴笑了笑，随后一把将他抱起来夹在腰间，跟在谈季桢后面往外走。

　　*

　　太阳升到人们的右肩上时，谈季桢跟齐胥还有扎巴，三个人两匹马，到了一片草原远绿色的草地上。

　　今天天气依旧晴朗，天空上的云朵，朵朵像软绵绵的棉花糖。

　　扎巴坐在马上，仰头看着天空上的云朵，赞叹道，“齐胥哥哥，你吃过棉花糖吗？”

　　齐胥坐在他身后，驾驭着马，挺阔的身躯前坐着个圆滚滚的小孩子，下坡时风将扎巴的帽子吹翻，他腾出手来给他带好帽子。
　　他思忖几秒，沉着声音回答：“小时候吃过，长大了没吃过。”

　　扎巴没发现回答他话的人眼里多了个人的身影，他伸出小舌头舔了舔嘴角，有些向往，捧着脸问，“好吃吗？”

　　齐胥挑了挑眉，看着走在他们前面的谈季桢，说了句，“没有棒棒糖好吃。”

　　扎巴回头疑惑地看着齐胥，“竟然没有棒棒糖好吃？那为什么会比棒棒糖贵？”

　　齐胥答非所问，“大概是我更喜欢吃棒棒糖。”

　　扎巴捧着脸，小拇指翘了翘，有点忧愁，“可惜这里没有棉花糖卖。”

　　“扎巴，下来。”，在前方的谈季桢已经下马。

　　齐胥先将胖乎乎的扎巴放下去，“去跟着她。”

　　谈季桢从包里拿出几包零食递给扎巴，还拍了拍他的脑袋，“你坐在这里吃，吃完跟我说。”

　　扎巴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也不怕谈季桢了，笑着接过谈季桢手上的零食，全是他没吃过的。

　　“好啊好啊。”

　　齐胥站在黑马边，脱下卫衣帽，抓了把头发，瘪瘪嘴。

　　小鬼，他长大了都还没吃过谈季桢的零食。

　　谈季桢转过身，跟齐胥说，“你去骑马吧，骑多久都行。”

　　多久都行？

　　“今天不拍摄吗？”，齐胥不禁问，“是我还不够有感觉？”

　　在谈季桢面前，他总是会怀疑自己。

　　谈季桢摇摇头，“是我还没找到感觉，你今天先骑马，拍摄的事情下午再说。”

　　齐胥垂头，握着马缰低“奥”了声，轻声说道，“好，我知道了。”

　　心里不由得想，不知道她有没有跟陈泰初这样说过。

　　齐胥心里突然有些不痛快，匆匆看了眼谈季桢，就上马将掉头，奔驰而走。

　　“咔嚓咔嚓——”

　　谈季桢抱着双手，看着齐胥的背影，他眼睛又红了。

　　“咔嚓咔嚓——”

　　谈季桢转身盯着正在美滋滋吃薯片的扎巴。

　　扎巴呆住，缩了缩脖子，“咋……咋了？”

　　谈季桢在扎巴身边坐下来，随口一说，“你不怕我把你卖了吗？”

　　“咔嚓咔嚓…”，扎巴吃完一包美味的薯片，开始摇头晃脑，“我的眼睛很灵，我知道你和齐胥哥哥不是坏人。”

　　小小的脸上除了有些憨之外，都是认真，他张了张红嘟嘟的嘴唇，“我阿爸能同意你们带我出来，也能说明你们没有恶意，不然他不会将两匹和我马借给你们。”

　　谈季桢没想到他会这样说，“行。”

　　“咔嚓咔嚓——”，扎巴又拆开了一包黄瓜味的薯片，还打开一瓶AD钙奶。
　　吸了一口后，两只眼睛爽快到眯起来。

　　谈季桢看他这样，轻轻扯了扯唇角，打开音乐戴上耳机，缓缓躺在草地上，放松身躯，视线逐渐模糊到一片黑暗。

　　也不知过了多久，阳光有些刺眼，浑身被晒到发热时，她听见马儿的一阵脚步声。

　　半梦半醒间。
　　回来了。

　　“齐胥哥哥，你终于回来了！我留了一包零食给你！真好吃！”，扎巴在地上滚了好几个圈，坐起来朝牵着马走过来的齐胥大喊。

　　齐胥除了去附近骑马外，还去了营地一趟，将他们的午饭用保温盒拿了过来。

　　谈季桢还躺在地上，温热的阳光让她有种懒懒的怠倦感，无法离开这片草地啊。

　　脚步声渐近，她数着数，少年的低沉沙哑声在她数到一时，在她头顶缓缓响起。

　　“谈季桢，吃饭了。”

　　谈季桢慢悠悠睁开眼睛，看着齐胥散乱的短发和锋利的下颚线。

　　还有那双时不时看着她眼红的眼睛。
　　现在那里有着稀碎的笑容。

　　他背后是百分之九十的瀑布蓝色，还有些正在消散的荷花云。

　　也在耳机里的女声正唱到那句‘笑得时候更落寞’时。

　　谈季桢缓缓抬手，她右手大拇指在近在咫尺的琥珀眼眼角上摁了摁。

　　她能感觉到指腹下他面部肌肉有一瞬间的僵硬，也能看到那双眼睛里忽然透露出来的慌乱和无措。

　　齐胥眼眶慢慢泛红，细密的睫毛在谈季桢手指上颤了颤，她怎么……

　　谈季桢没说话，大拇指慢慢在他眼睛上滑了滑，仔细地端详着齐胥这双眼睛。

　　很漂亮的眼睛，越来越红，就是没流过眼泪。

　　其实她在想。

　　‘这双漂亮的眼睛，不为我而哭泣，就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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