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疆

作者:八月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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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4


      “因为缘分吧,”齐落衡笑了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当时在城楼上遥遥看你第一眼时就觉得,这般风雅的男子不该死在战乱里。”
      “呵。”苏辰安冷笑一声。
      齐落衡揽着他的肩:“你还是怪我害得卫国百姓流离失所?但如果这次挂帅出征的不是我,还会是朝中的其他任何人,无论是谁带兵打仗,最后的结果无非就是生灵涂炭和家破人亡,你既不是卫国人,对卫国的情感必然不深,你痛心的并非卫国被灭,而是在战乱中无辜死去的其他人。”
      “你知道就好,”苏辰安道,“我只是一介琴师,地位低微。我不懂治国理政,我只知道在你们这些达官显贵眼里,平民的命根本就不算命,你们眼里只有无休止的利益,为了争夺城池,你们不断地蚕食兼并弱者,互相厮杀......难道你们的野心已经大到要摒除所有异己,将整个天下攥在手里才肯罢休吗。”
      齐落衡微微顿住:“我没有那样想,我只是奉命行事。”
      苏辰安直直地看着齐落衡双眼:“你南征北战这么多年,没有一次真的把路边那些拄着拐杖、衣不蔽体的难民放在眼里。你是高高在上的齐国大皇子,是名号震天的秉文大将军,现在又被分封为昌平王。你衣食无忧,你看不见这些平民需要的是什么。”
      “我......”
      “你以为,齐灭卫便是兼济天下?卫陵公的确残暴,但如今大齐的所作所为难道就是大道至上吗,”苏辰安嘲讽似地扯了扯嘴角,“当今皇帝偏安都城,城门外多的是因连年战乱而妻离子散的百姓,打了胜仗又有何用?一样的民不聊生,一样的水深火热,农妇家里没了壮年男子,全无指望,单是一路来到这昌平城,我便看见路途中行乞的妇人发髻散乱,孩童面黄肌瘦,农田也早已荒芜不堪。”
      齐落衡一时语塞:“可是如果不打仗,只会迎来比现在更差的结果!卫陵公残暴无能,卫国百姓深受其害,卫伐齐,我大齐正面迎战将卫国乱党一举歼灭,不正是解了卫国百姓的燃眉之急吗?”
      “但他们依旧流离失所,病的病,死的死,被安置在大齐又如何,齐国皇帝只在乎他的江山,而不在乎天下苍生,”苏辰安道,“你还没看出来吗,他根本听不进去任何人的进言,自高自大卑鄙无耻!”
      齐落衡声音冷下来:“他是我父皇。”
      苏辰安一字一句地说:“你和你父皇一样,都是草菅人命的下流之徒!”
      “你——”齐落衡抓住苏辰安的肩膀,逼迫他面向自己,发狠一掐,“苏辰安我告诉你,老子跟那些人不一样!达官显贵又如何,我是大皇子又如何,我是将军又如何?我既贵为皇子,既是这昌平王,便必将使昌平一地民有所养,老有所依,我必不辜负这天下人!”
      苏辰安轻轻看向他:“我能否信你。”
      “能。”齐落衡定定地说。
      .
      门外的长廊上,折枝端着刚熬好的汤药站着,久久未曾离去,眉间透出一丝狠辣来。
      她冷笑一声,趁着行宫还未有其他下人进来当差,便将汤药搁置在长廊的露台上,伸手从宽大的袖口里掏出一袋粉剂,抖落在汤碗里。
      “厚待俘虏?亡国琴师将来要给大齐编纂雅集,若是在昌平王的眼皮子底下出了差池,皇上会如何看待这个战功赫赫的大皇子?”她想。
      .
      往后的日子里,齐落衡住在昌平王府,时不时前往行宫探望琴师,偶然能看见琴师拖着病体奏乐。
      两人时常在一起谈论天下事,齐落衡谈如何兴邦,苏辰安给齐落衡讲述曾经周游列国时的见闻,齐落衡受益颇深。
      “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4)。”苏辰安看着修缮完毕后的行宫,端坐在那把在战火中断了弦,又被齐落衡修复的古琴面前,轻轻弹奏着曲子。
      那是一种儒雅大气的乐声。
      齐落衡道:“苏辰,你刚刚说的是《论语·为政》。”
      苏辰安听见齐落衡唤自己的名,而不是字,于是笑了笑:“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礼的本质是治人情,礼乐表里,相辅相成,便是德治。”
      “每每同尘然大师说话,总能悟出许多道理,”齐落衡从背后揽住他,“苏辰,你是在教我如何做一个明君吗。”
      苏辰安手指颤了颤,眼睛一弯:“这话可不敢乱说,大将军仔细人头不保。”
      齐落衡道:“我倒不愿当个贤明君主,只想守着我这昌平一地,与百姓同乐,与琴师......”
      “与我什么?”
      “同床共枕眠。”齐落衡在他耳边道。
      苏辰安手一抖,弹错了音:“你少跟我小人得志。”
      齐落衡在背后抱着他:“我小人得志?当初是谁问我‘是否可信’,又是谁愿意与我结成断袖的,嗯?你翻脸不认人,倒成我的错了。”
      苏辰安顿了顿:“大将军,你找打是不是。”
      “打得过我?”齐落衡轻轻一笑,凑过去吻住琴师的唇。
      “唔......”苏辰安抓住齐落衡作乱的手,“别乱动,我,我病没好,仔细......过了病气给你......咳......”
      齐落衡见他真喘不过气了,于是立马松开,一松开,苏辰安胸口便不断起伏,脸色发白,一声接一声地咳嗽。
      “怎么回事,吃了那么久的药为什么还不见好!”齐落衡将他抱起往内殿走去,“折枝!”
      折枝立马屁颠颠从一旁的梨花树下赶过来,毕恭毕敬道:“大皇子有何吩咐?”
      齐落衡将快要晕过去的苏辰安轻轻安置在床榻上,握着他的手,掖好被子,看向候在一边的折枝,沉声道:“折枝,你是宫中积年的老嬷嬷了,之前伺候先帝大半辈子,又是贵妃派来的人,我不在行宫的时候一直都是你在照料琴师,为什么琴师这病过了冬还是不见好,反而越来越严重了?”
      折枝忙跪在地上:“大皇子恕罪,大皇子恕罪!老奴也不知为什么琴师迟迟不见好转,许是......琴师本就体弱,一路舟车劳顿来到这大齐,先前又受了如此重的伤,落下病根也未可知啊。”
      床榻上的人用常年弹琴挂了不少茧的手指轻轻捏了捏齐落衡的手,低声说道:“别动怒。”
      听他这么一说,齐落衡也别无他法,只得对折枝道:“嬷嬷先起来,劳烦您去找一趟章琉敏,他曾经在太医院当过差,想必不会出什么差错,快去。”
      “是。”折枝拘了一礼,忙跑出殿外。
      齐落衡用袖子擦了擦苏辰安额角的冷汗,伸手搭在苏辰安手腕上细细摸索。
      苏辰安轻轻对他一笑:“别摸了,我本来就体弱,许是在大齐水土不服。冬日里又受了风寒,就像嬷嬷说的那般,留了病根也未可知。”
      “胡说!”齐落衡放开他的手,“脉象这么乱,这叫留病根?唬鬼呢?我虽并非医者,但不至于蠢笨到这个地步。”
      苏辰安无力地抬手拉拉他的衣襟:“你心疼我啊。”
      齐落衡无奈地看着他。
      苏辰安淡淡地说:“你要是真心疼我,就......”
      话还没说完便昏了过去,齐落衡差点没被他吓死:“苏辰!苏辰!”
      .
      章琉敏前来为苏辰安诊脉的时候也并未说出个所以然,只是摇头。
      “怎么了?”齐落衡看着章琉敏。
      章琉敏跪在地上磕头:“大皇子恕罪!大皇子恕罪!小奴无能,只知琴师此次病发不同寻常,或许是养病期间服食过其他携带毒性的药物,每次服食的剂量都不多,小奴只知这类药物能让人日日疲乏倦怠,琴师本就孱弱,两年前被带回大齐之时受了风寒和极其严重的骨伤,再加上这神不知鬼不觉混进琴师日常用药中的东西,只怕是......怕是往后的状况会越来越差。”
      齐落衡紧紧握着拳头:“可有医治之法?”
      “小奴......呃,小奴不知......”
      “你!”齐落衡盯着眼前跪在地上的章琉敏。
      章琉敏吓得登时磕头谢罪:“大皇子恕罪!大皇子恕罪!大皇子恕罪!小奴失职,小奴失职!”
      “你给老子起来!磕头有什么用,赶紧想办法啊!”齐落衡将他一把提起,拎到苏辰安床榻边,“琴师是我带回来的人,若是在这行宫里出了半分差池,来日皇上若是怪罪下来,拿你们是问!”
      “是,是......”章琉敏吓得魂不守舍。
      .
      开春之后苏辰安的病终于有了些起色,章琉敏看上去倒是个用心的,汤药也是日日亲自熬好了送过去,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苏辰安看着像是快好了,实际上还是虚弱得不行,齐落衡每每同他接触,总能听见他在咳嗽,呼吸也不均匀,一摸脉象也是乱的。
      “我前几日进宫面见父皇,才得知母妃被禁足于宝华殿,不许任何人探望,就连我也不行,”齐落衡不愿意评价后宫事,只当自己的母妃有苦衷,于是避重就轻道,“若是母妃未曾犯错,我必当拜见母妃,求她让身边的丫鬟寻了机会出宫为你诊断——母妃的陪嫁丫鬟医术极其精湛,并不比太医院任何太医差多少。”
      苏辰安坐在殿中鼓琴,一曲高山流水奏毕后,掩着嘴唇咳嗽几声:“不必如此兴师动众,我又不是快死了。”
      “我担心......”
      “你有什么好担心的,”苏辰安端坐于地面,旁边的香炉传来袅袅的香气,“那个折枝,往后你不必让她伺候我了。”
      齐落衡道:“为何,折枝嬷嬷曾伺候过先帝,有她在,我放心。”
      苏辰安看一眼紧闭的门窗,只淡淡道:“折枝嬷嬷是宫里出来的人。”
      齐落衡有些不解:“你不愿意让宫里的嬷嬷照顾你?”
      “不是,”苏辰安缓缓起身,在殿中走了几步,最后停在一笼鸟雀之前投喂鸟食,“因为她是文熙贵妃专程指派的,我不敢放心,但也不敢妄加揣度。你在宫中长大,懂的应该比我多,后妃争宠多半是为了家族和子嗣,文熙贵妃身居高位,雨露正浓,膝下又有三皇子,她为何对你这般讨好?知道我是你从卫国带回来的人,知道我为大齐编纂雅集,连带着也讨好我,甚至吩咐折枝嬷嬷前来伺候,你竟然不觉得奇怪?”
      齐落衡慢慢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有人要害我们?”
      “我不敢妄下定论,”苏辰安咳嗽几声,“你是顺贵人所生,贵人与贵妃不睦已久,贵妃因何对你这般讨好,只是因为三皇子同你的手足之情?你是大将军,大战告捷,又被封了昌平王,多少双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你?齐国皇帝年迈,膝下子嗣不多,多少人觉得你一定会是那个继承大统之人?”
      “父皇不会让我当太子,”齐落衡道,“母妃出身将门,一家子骁勇善战,我舅舅沈将军更是立下无数战功。父皇有多看重血统,就有多提防沈家,一旦我成了太子,来日父皇百年,新皇即位,舅舅逼宫,这天下就不会姓齐。”
      苏辰安轻轻瞥他一眼:“但是旁人未必懂得这个道理,他们只会觉得你功高震主,威胁颇大。争夺太子之位的几个皇子,还有后宫中的妃嫔,第一个就将你视为眼中钉,尤其是贵妃——她家世显赫,膝下有子,为什么这个太子之位不能是三皇子的?你觉得她能咽下这口气?”
      “那怎么办,”齐落衡有些不安,“我熟读诗书,能文能武,却并没有那七窍玲珑心。”
      “二皇子永乐生母不受宠,学业并无所成,自幼体弱多病,依我所见,当今的齐国皇帝不会让太子之位落在他手上,刚出世的四皇子永典尚且年幼,生母是宫中的魏美人,魏美人是邻国进献的吉祥物,太子之位若传给他,难保日后魏美人借着永典年幼垂帘听政,邻国借机进攻大齐,”苏辰安看着齐落衡,“皇帝为保大齐血脉,必定将太子之位传给你或三皇子,所以你与三皇子之间,必将有一战。”
      齐落衡惊奇地看着他:“你......你如何得知?”
      苏辰安道:“我虽为琴师,却通晓义理,周游列国时曾有不少皇帝请我做丞相,而我只愿鼓琴。”
      齐落衡轻轻一笑,打趣道:“军师,屈才了。”
      “你多提防着身边人,仔细遭小人进谗言。”苏辰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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