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芒惊羽扇

　　暮霭昏昏，夜幕幽沉，点滴雨落，芭蕉叶垂。

　　戌时三刻，淅淅落雨的夏夜里，杜司司遣了杂役套了个马车，将醉意朦胧的岑商送回了宅邸。

　　等候人归来的间隙，依岚一改方才的迷糊模样，移步窗前，静听裹挟着丝丝清凉的落雨敲响石砖，啪嗒~啪嗒，扣动着她的心弦，平复着燥热暑气招致的不安。

　　不过半盏茶的光景，杜司司去而复返。推门入内，便见方才拜了把子后差点钻去桌子底下的依岚，正好端端的仰首赏着仲夏雨夜的院景。

　　“阿岚妹妹这酒气散的真是快啊。”杜司司言语中满是调侃的意味，命小厮将酒席撤下，换了清冽的茶汤。

　　依岚并未转身，眸光闪烁的望着外间的飘渺雨烟，轻声回应：“不及杜姐姐的脑子转的快。”
　　“这是生气了？”杜司司坐在一旁，敛眸轻笑，随手斟了杯茶，放在了自己的对侧。

　　“岂敢，蒙您庇护，亦蒙您提点，今夜做您的棋子，算是还您的情。”依岚负手而立，颀长的影子在烛火的映衬下，摇曳游离。

　　“雨夜无甚新奇，过来喝杯茶解解乏如何？”杜司司指尖轻叩桌案，隐隐发出些微嗒嗒的声响。

　　“入夜您不去盯着前头的生意，还怕我跑了不成？”依岚转回身走到桌案前，一双目光透着狡黠。

　　“如此便是见外了，我说过，此处算是你的家，想来来，想走走。三妹无需如此提防。”杜司司复又拎起茶盏，稳稳地将其安放在依岚的手中，毫不躲闪的对上依岚的视线。

　　依岚微微抿了一口茶汤，入口清香满喉，该是极好的新茶，“姐姐这招数，对那木头可当真有用？您不提杜通判之事，想是在防着岑长史。既如此，又为何冒险搭上了岑商？”

　　杜司司闻言，嗤笑一声，道：“妹妹当真是个机灵的。但你不知，岑商和他爹啊，性格大相径庭。而且这父子虽同衙为官，却并不心意相通。他瞧着呆板，知你身份不也未曾抓你？可见此人心胸并不寻常，我倒愿意一信。”

　　“姐姐好似很是了解岑家的事。噢，对了，还有府衙的事，想来姐姐在这姑苏，当真是要手眼通天了，真是叫人好生羡慕。”依岚羽睫忽闪着，琢磨着坊主的话中音。

　　“若你如我一般死里逃生，苦苦挣扎，又在此立足数载，便不觉此事稀奇了。”杜司司的眸光中闪过一丝苦涩，一直扬起的嘴角平了下去，“天色不早，不扰你休息，想来岑商按捺不住，定会尽早试探你的。”

　　话音方落，杜司司便站起身来，施施然朝着门外走去。

　　“杜姐姐”，依岚捕捉了她方才的落寞，便出言唤住了眼前人。
　　“嗯？”杜司司微微回眸，顿住了脚步。

　　“今晚唐突之处，姐姐见谅。”依岚站起身来，一本正经的说着。
　　杜司司轻笑，抬脚前行，随意的摆了摆手，“无妨，走了。”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依岚有些怅然地褪去了外衣，将房门关好，一人倚在了床榻上，神思游离。

　　岑万年与岑商说了什么，会让人惊觉自己的身份，这是一个疑点，一个分外危险的，不被依岚察觉的隐秘。

　　她本还有些担忧自己进展过激的慌乱，但今日师兄的突然前来，只让她愈发焦躁。

　　若是师父知晓她抓着十年前的旧案不放，私下与朝中命官联手，估计要大发雷霆了。而若真如韦俊所言，有朝一日韦潇然这个冷面师叔亲来找她，她断然难再出逃。

　　也不知，岑商所查的泠芒剑一案到了何种程度；那赫赫威名的怀家，与自家扇子里的武器究竟有无关联。

　　依岚只盼，此次不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

　　戌正一刻的岑府，岑商回了自己的卧房后，便命自家小厮提了几桶热水，仔仔细细的沐浴一番，除去了身上的酒气和舞坊里熏香的味道，换上一身墨色曲领长袍，端坐案前。

　　窗外的雨花清亮，晚风习习，岑商剑眉下的一双澄澈的星眸凝视着窗外，回想着方才与那二人的一通醉话。

　　明明是依岚主动招惹的他，可席间那人，实则并不跳脱，少言寡语。倒是杜司司这个昔日的故交，未免有些热情过了头。

　　十年前的过往涌上心头。那一年，他不过九岁。

　　那一年，父亲终于有钱置办了一个小宅院，带着他搬离了杜家；那一年，他在街上瞧见了衙役凶神恶煞的押解着一众蓬头垢面的女犯往城门而去，其间还有一个瘦弱的小姑娘；

　　那一年，杜家伯伯入狱，不多时便自戕在狱中，杜家阿姐也没了音讯；也是那一年，父亲一夕间苍老了好些，言说自己当年的授业恩师，举家被仇人所屠，无一生还。

　　隆定十九年，当真是血雨腥风，不堪回首。小小的姑苏尚且如此，何况当年的帝京。只道是护城河水滔滔奔流，殷红血色几日无休。

　　“少郎，您在么？”门外匆匆的脚步传来，停在门边。
　　听声音，是岑商自幼的贴身随侍，鸣霄。

　　“进来。”岑商收回了思绪，朗声吩咐道。

　　木门“吱呀”一声，身上染了些雨水的鸣霄快步近前，从怀间掏出了一张薄纸递给岑商：“少郎，我们的弟兄探得消息，游方镖局三日后便又要押送货物上京，此番可是良机，咱可要去跟着？”

　　岑商扫了一眼纸上的字迹，便随手将纸张焚了，轻声道：“我另有安排，辛苦了，去歇着吧。”

　　信中所书，乃是姑苏以南二百里的仙灵城中，一家路姓茶商，正要将新采摘的茶叶送往北方的几处重要城镇贩卖，此间走货量巨大，而运送茶叶，选的乃是水路河运。

　　挥退了随侍，岑商一人独坐，凤眸微转，思量须臾，便有了主意。

　　三日后他当值，自然不便随着茶商与镖局跟踪。此事，倒是试探依岚的一个绝佳机会。

　　翌日晨起，依岚独坐妆台前，思量着左右应下了岑商，不再出手接生意，便没有如往常一般身着劲装。她自行囊里选了一身女儿衣裳，襦裙齐胸，乌发半挽，缀了根白玉珍珠的步摇。

　　她暗暗揣度，岑商不会轻而易举的着急忙慌来找她，而吴州分舵的门人，怕是要处处安放眼线摸她的动向，如此，不如暂且在舞坊里，等着岑商主动上门。

　　素来稳操胜券的依岚，却在岑商手里跌了跟头。她的思绪未断，岑商便已经到了她的门外。

　　“咚咚咚…姑娘，可方便一见？”沉稳浑厚的嗓音自外间传来，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依岚辨识出这道声音，心下错愕，这么着急便来了么？倒是有趣。

　　她起身去开门，四目相对的刹那，岑商瞧见她一身淡兰色的纱裙，头上步摇轻晃，宛若大家闺秀般，呆愣的睁大了眼睛，神色有些恍惚。

　　“参军这是没睡醒，梦游来了此处？您不进来？”依岚敛眸，忽视了他直勾勾盯着自己的无礼，侧身让出一条路来。

　　岑商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避开了视线，抬腿入内走了两步，觉得孤男寡女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是以他也不绕弯子，直言道：“姑娘今日怕得换个衣裳，有件事某想劳烦姑娘往仙灵城走一趟。”

　　依岚瞧他木头一般的杵在那，暗自发笑，“好说，岑兄昨夜难不成喝断了篇儿了？说好兄妹相称，你我亦有约定，如何这般客气？何事，只管吩咐来。”

　　听着依岚打趣的口吻，岑商腹诽，当真是江湖儿女，洒脱豪迈。他的耳根隐隐有些发烫，觉得有几分不太自在，便着急的想要解释清楚事情原委，于是乎话说得极快：

　　“是这样，后日仙灵城有一名为‘四季青’的茶庄，要沿运河运送大批茶叶向北直达京中。此间押送的镖局名为游方镖局，它是这沿海三州境内唯一一个可以从水匪手中保下货物的镖局，我有些怀疑此镖局，劳你探查一番，不必出手。”

　　“你的意思，可是让我盯着看看，缘何这镖局走镖不失手，而旁的镖局便躲不过水匪呗？”依岚被他叽里咕噜的语速吵得头大，但还是极尽规矩的回应了。

　　“正是此意，我那日当值，实在抽不开身，但我有三个弟兄，可以沿途护佑你。”岑商一直侧身对着依岚，连个眼神交流都不肯有。

　　“你的安排无需知会我，我只管办事，独来独往惯了，弟兄想跟就跟。”依岚随口应承，也不怕他试探或是监视。

　　“如此便说定了，姑娘今日动身为好，酬劳……”岑商终于转过了身子。

　　“既为交易，各取所需，不必付我酬劳。”依岚打断了他的话音，直接挑明了立场。

　　岑商倒是有些敬佩眼前的姑娘，性情直爽，说话算话。明明长得气质清丽出尘，怎就做了个刀尖饮血的营生呢？

　　他抱拳一礼道：“有劳！”
　　依岚笑意盈盈的回了一礼，“我收拾收拾便出发，回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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