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曚记

作者: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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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琉璃桥


      那天,你我在青蒙桥上擦肩而过,我驻足回盼,而君无言。

      峨眉山上大雪纷飞。上山的道路早就被积雪掩盖,来自京城的使者依旧不折不饶,深一步浅一步小心翼翼的往上攀爬。
      他的鞋已经磨破,露出冻的发紫的脚趾,原本轻如柳絮的雪花落在他肩膀上,一层又一层,却仿佛重若泰山。他仰起头,顶着风雪吃力的睁开眼睛,只见白茫茫的一片。
      相传峨眉山上有仙境,仙娥童子百人,服侍上仙乐柊。
      当今人间康平六年,皇帝刘予沛励精图治,百姓安居康平,但京城的国花牡丹却已有十年未开。民间早有闲言碎语,刘予沛按捺不住,便遣使者上峨眉仙境,欲求上仙指点。
      峨眉仙境本应是仙光充盈,四季如春,仙乐弥漫。而他四周却是白雪皑皑,寒彻入骨。
      为何仙,要在这么高,这么远,这么清冷的地方。
      他想了这一路,却还是想不明白。

      他醒来的时候是躺在床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沁入心脾,浑身像洗筋换髓一般清透舒畅。
      他连忙坐起四顾,却是一间布置雅致的小屋,屋角的高脚青铜香炉里,袅袅的升腾着烟气。
      有人推门进来,是一位童子,头上拿红绳绑着发髻,身着粉色纱裙。眼角含笑,稚气未脱,举止谦逊有礼。
      “公子昏倒在峨眉凌霄境外,被人发现救了回来,主上已经帮公子治好了冻伤,公子不日即可下山。”
      “实不相瞒,在下上峨眉山,有事相寻乐柊上仙。”他下床,俯身跪在地上,身形有些不稳。
      “主上曾立过誓言,永不涉足人间琐事,公子还是请回吧。”
      “在下是当朝皇上所派,事关重大,劳烦仙童替在下通报一声。若上仙亲口说不见我,在下即刻下山,再不来打扰上仙清修。”他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额头及地。
      童子略微皱眉,似是不愿,却还是依言抬手捏了传声诀。片刻,一道翠色光线从她手中飞出。
      他跪在地上,诚惶诚恐,不敢有丝毫的动作。
      须臾,那童子终于开口道,“公子请随我来。”

      屋外似是傍晚,风雪已停,一抹残阳写意般的斜躺于云端,似是深赤浅橙,仔细看去却分不清究竟杂糅了多少色彩。天空一半温红一半阴蓝,只是身处峨眉山顶,离天更近了,看什么都似乎通透了些。
      童子携着一盏风灯在前引路,他亦步亦趋,却忍不住左顾右盼。九曲回廊,亭台楼阁,却是与人间无异。
      是谁说仙境便是雕栏玉栋,琉璃顶瓦,是谁说成仙便是长生不老,享尽四海极乐?如今亲眼一见,竟还不如人间一里红街。
      童子把他引到一间屋外,示意他往里走。
      他深吸一口气,推门入内。
      大堂空旷,屋子四周悬着许多拳头般大的夜明珠,幽幽的散着光,把整个屋子照着通透。他要找的人便坐在最里头,身着繁复白色裙衫,薄纱蒙面。
      这便是仙,即便只是坐着,即便已经遮住了视线。浑身散发了冷冽的气息还是让他狠狠的打了个寒战。
      他收敛心神上前几步,跪在地上。
      “当今圣上仁爱,国泰民安,不知有何事疑惑。”
      那人的声音清越,飘渺,仿佛近在耳边,又仿佛遥在天际,如她的人一般清冷。
      “国都牡丹十年未开,不知有何深意。”
      乐柊伸出一只手,指尖缓缓的在半空中画了个圆。那只手洁白无暇,温润如玉,指尖修长,宛若玉雕。
      空中出现了一面镜子,从中看到了京城的模样。时值初春,正是牡丹花开的好时节,而这国都的牡丹枝繁叶茂,却无花苞。
      画面一模糊,再清晰,却是一处流水石桥,桥上有一华服女子撑着伞缓缓走过。
      还未待他看个明白,乐柊却一挥手打散了幻境。
      “十年之期已至,”乐柊的声音遥遥的传来,“告诉圣上不用焦虑,明年牡丹定会如期绽放。”
      “不知上仙可否告知详情,上仙这一句话,待我回京面圣,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启齿。”
      乐柊迟疑片刻,面纱微扬,似是叹了口气,“也不是不可。”

      十年前,在位的皇帝名叫刘明熙,年号威武。
      当时不若现在这般平稳,西北边的凉州总有外族骚扰侵袭。刘明熙多次派重臣去整治,却都是治标不治本:有人在管着,消停点,人走了,就又蹿了出来,抢劫偷窃,虽未酿成大祸,却烦人的紧,让皇帝甚是头疼。
      凉州地处偏远,离京城更是十万八千里。那边的小打小闹丝毫没有影响到城中贵族过着的锦衣玉食,挥金如土的生活。
      有着诸多皇亲贵族捧场,京城的那条花街自然是热闹非凡,而其中最出名的便是群芳居。听闻许多宅子豢养的官妓,都来自这家馆子。
      群芳居那些个大花魁,小花魁,几乎每一个身后都是惹不起的主,但这还不是他最出众的地方。
      群芳居里有个姑娘,花名云溪。每年只露面三次,每次献一支舞。
      市井传闻说她美若天仙,跳舞的时候,天宫上的琴师会下界帮她奏乐,凡间的花草会随着她的舞姿摆动。
      当然这只是传说。群芳馆楼上楼上共有三层,一共可以坐两百人。云溪姑娘每年献舞三次,一共可以卖六百个座位。仅仅六百个座位,大多都是前一年年初便把下年的都订好了。而一个座位的价钱,恐怕是那些寻常百姓操劳一辈子都赚不到的大数目。
      问那些见过她的人,云溪姑娘究竟如何,那些人大多目光迷离,最终咂咂嘴,道一句,姑娘是真绝色。

      十年前的七月七,是云溪姑娘献舞的日子,群芳居早早就停了生意,开始搭建她跳舞的圆台。
      那年京城,恰好出现了个大人物。一直呆在南面的睿王爷身体欠佳,皇上宅心仁厚,便接他回京安养,同来的还有世子刘思沅。
      刘思沅在京城一出现,就是纨绔子弟的模样,墨色锦纹华服,手执描金扇,嘴角总是含着笑,若有若无。他一入京,别的正经事没做多少,却把整个京城的纨绔子弟都勾搭了个遍,哪个馆子的饭食最讲究,哪个馆子的姑娘身段好,才几天下来,他就能说个头头是道,便是有些在京城带了一辈子的,知道的恐怕也不比他详细。
      当然也有人问他,王爷身体如何。
      他依旧是嘴角噙着笑,刷的打开那把描金扇,一纸河山便在他手中晃荡,“家父有圣上钦点的御医照料,自是无恙。”
      这时人们才隐约觉得,这个世子恐怕不若他表面上看的那般的无能。

      七月七日七夕节,云溪姑娘如期献艺,刘思沅这个哪热闹往哪钻的定不能错过。他凭着自己的身份外加一匣子鸽子蛋大的珍珠,从一个酒肉朋友手里抢来了个座位,在七夕那一天,早早的便去了群芳馆。
      不过是酉时一刻,群芳馆门口已经排了个水泄不通,事先买了座位了,凭着票据一一入场,而买不到的也围在外面,凑个热闹。
      刘思沅运气好,他讹来的那张票正好是雅座,正对着圆台,还是前排。刘思沅顿觉心情大好,他不紧不慢的入了座,立即有人上来沏茶。离开场还有一个时辰,他也不急,徐徐的摇着扇子,时不时的呷口凉茶。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是欢场上的老手,这份耐心自比别人来的多一些,否则,不就唐突了美人了么。

      戌时,楼里黑压压的都坐满了人,能付得起这个钱的都是贵族子弟,但在这小小的楼里人挤人,却都耐着性子。
      一声锣响,楼里点的烛火都熄,只有圆台幽幽的发着光,而且越来越亮。这时人们才发现,这圆台上镶满了夜明珠。
      花这么大的手笔,仅仅是一支舞,众人都屏着气伸着头,只盼着自己是第一个见着芳容的那个幸运儿。
      圆台边有个小间,挂着帘子,便是琴师在的地方。众人隐约看到那白色的影子一动,一串温润流畅的琴音便从中倾泻而出。
      那一方的泉水叮咚,那一方的晨雾氤氲,那一方的微风徐徐。
      琴音突然拔高,急促了起来。
      瞬间,一个人影出现在圆台中央,跃动,旋转。
      白色的衣裙,不,不是白色,夜明珠的光照在她的群上,竟然折射出七彩的光,她旋转着,衣带纷飞,好似一只翩跹舞蹈的蝶,轻盈而出尘。

      一曲终了,还是一片寂静无声。刘思沅第一个反应了过来,拍了三声掌,道,“在下神往姑娘已久,如今终得一见,实在是此生无憾。在下有个请求,不知道姑娘能不能答应?”他拱手,道。
      云溪没有动,刘思沅便当她是默许了,接着道,“在下不才,稍通琴曲,不知可否由在下操琴,姑娘再舞一曲。”
      众人哗然,心里都道这是哪来的,竟如此大胆,但是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期盼。
      云溪回头,看向老鸨,“妈妈,您看……”
      这还是众人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与她的舞姿一般令人陶醉。
      “姑娘,你看着办,都你看着办。”
      云溪转过头来,认真的看着刘思沅,“公子想弹什么曲子?”
      “霓裳羽衣。”刘思沅摇着扇子,笑眯眯道。

      那一夜,众人皆是如痴如醉。

      第二天一大早,刘思沅便感到了群芳居,说要找云溪姑娘,却有礼的请了出去。老鸨叼着走银烟杆,道,“公子你是新来京城的把,我们云溪姑娘平日是不见人的,哟,这不是昨儿弹琴的那个俊哥儿么,”老鸨突然媚笑,“实话儿跟你说了把,云溪姑娘不是我们馆子里的人,两年前她找上我,说想借地方卖艺,我看她确有真本领,也就都顺着她了。每次一跳完舞就走,我们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刘思沅碰了一鼻子灰,却是在是心有不甘,便在这集市上漫无目的的闲逛。不知不觉走到了东街,那些个胭脂水粉,铺的满地都是。刘思沅踮着脚,走上了座桥。
      一阵淡却别致的清香,好闻又熟悉。
      刘思沅抬头看,却是一个遮着面纱的女子,撑着伞,徐步向他的方向走来。
      那身段玲珑。
      刘思沅只觉得一腔热血都冒了上了,一步跨前扯住那女子的袖子,“可是云溪姑娘?”

      刘思沅之道这世上没有自己搞不定的女子,便是这云溪也是一样。而这一次,却不知道沉沦的究竟是谁。
      “老鸨说不知道你去了哪,还以为就见不着你了。”
      “本是要走,只是觉得今年的京城更热闹了些,便准备多呆段日子。”
      ……
      “云溪姑娘籍贯何处,家中二老可是也在京城?”
      “我生来便被父母抛弃,被好心人收养。”
      ……
      “云溪姑娘可喜欢是采香斋的牡丹饼,或者迎客楼的松鼠桂鱼?”
      “都好。”
      ……

      这日刘思沅又来找云溪。
      “云溪,你上次说你爱琴,我家中正好有把好琴,你可要去看看?”
      “好。”

      “那琴名叫凤仪,传闻还是伏羲座下的乐器,呵呵,都是传闻,不过音色材质真的是世间少有。”刘思沅把云溪带入府中,小心翼翼的捧出他精心保存的琴。
      这把琴还是他母亲留下的,平日里他都当做宝贝,谁都不让看,可是现在遇到了云溪,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让她看。
      云溪葱白般的手指抚上琴弦,眼里流光溢彩,赞叹道,“真是把好琴呢。”
      刘思沅看她喜欢,心里一荡,脱口而出,“你若喜欢,便给你吧。”
      “这怎么可以,怎能夺人所好呢。”云溪连连摇头。
      “或者,你便嫁给我,这样,我的就是你的。”刘思沅漫不经心的说着,却小心的看着她的反应。
      云溪自然是一愣,看了眼琴,只是迟疑了一会儿,笑着说,“好。”

      这桩婚事,老王爷自然是不肯。他知道自己儿子爱玩,但也从来没误过事,这次怎的就这般糊涂。这次带他入京,便是想找个合适人家的女儿,门当户对的,也了了他身后的心事。怎般,这次这孩子偏偏要找个舞女,即便容貌再华丽,性格再温顺,可还是个舞女啊。自己的儿子,可是堂堂世子,怎可如此草率。
      事情一拖,拖到了冬天。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的冷,西北的那些外族缺粮少食,实在是受不了了,便商量联合在一起,一并朝着中原打了过来。
      皇帝连忙召集臣子,要派人出征。
      刘思沅自荐,只求如凯旋归来,能继承父亲的王位。
      皇帝连忙应允。

      若能继承王位,自己也算能安稳一生,父亲再也没有理由阻止我娶云溪了。
      他离开时,便是如此般想法。

      “可是刘思沅凯旋了,却没有娶她,这是为何?”他依旧跪在堂中,忍不住发问。刘思沅这个名字,家喻户晓,就是他一举打败了蛮族,强迫他们签下了附属国的协议。至少保证了中原五十年不会受蛮族侵犯。他的妻子也是家喻户晓,当朝宰相的女儿,生的沉鱼落雁之资,又温柔娴淑,还弹得一手好琴。
      “这花草树木,一年一个轮回,一年一个模样,这人,又怎会不变呢。”乐柊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云溪最后幽怨而死,死前道,只要刘思沅活在世上一天,这京城的牡丹便不开花。”
      “上仙的意思是……”
      “刘思沅今年年底阳寿便尽,此乃天机,我自会消去你的记忆。”乐柊说着,朝他伸出手。

      皇帝的使者走了,屋子又重归于平静。乐柊拿起身边的琴,轻柔的抱在怀里。

      我本是峨眉山上的一介散仙,修炼多年却毫无进展。东海龙女与我交好,劝导我说,仙便是拿起又放下的人,所以才瞻的破尘世,而你,还未拿起,谈何放下。
      于是我辗转人间。
      然后我遇到了你。
      你带我喝酒,同我说话,陪我四处游荡,那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一段时光。
      于是便让我陪你一辈子可好?你抚琴,我舞蹈,可好?你要雍容华贵,你要权倾朝野,我都帮你做到,可好?
      明明只是报答你的恩情,最终我动心了,宁愿不要这个仙身,却想与你一道变老,一道过奈何桥。
      我下定决心等你归来,等你娶我,却等到了你的死讯。
      你的属下说,已经快要胜利了,却见你被人斩落马下,之后再去寻,却连尸骨都找不到。
      我为你闯了地府。阴冷,潮湿的地府。这是我成仙后第一次与人动手,只为了能赶在你喝下孟婆汤,跳下轮回井之前找到你。
      我在奈何桥畔找到的你,忘川冰冷,两岸是大簇大簇的彼岸花,鲜红艳丽,开至荼靡。
      你背对着我,说,你既然是仙,又为何要来寻我。
      然后你转过身来,眼里冰冷的仿佛是峨眉山顶的雪,你说,仙有仙道,人有人途,放我在下,可好。
      我不肯,定要救你出去。
      你对我大声说,你快走,快回去,闯地府这种事,你以为你是仙就什么都能做了?十殿阎王念你修炼不易,只要你现在走,便不再追究,你为何还不走,等着上诛仙台,魂飞魄散么?
      我便知道,你怎么轻易地舍的掉我。
      我说,他们便是这样骗你的?闯地府,这会儿恐怕天庭都知道了,他小小阎王要放过我,也要看他有没有这个胆子。
      你满脸不信。
      我却沉静了下来,你走吧。
      你愣住。
      我说,你阳寿未尽,地府抓错了。
      你说,我不信。
      你不信也得信,马上就会有人带你还阳。我说着,转身,离开。
      你上前一步,追着道,你告诉我,你会怎样!你告诉我,不然我立刻就跳下着忘川,立刻魂飞魄散!
      我回头对着你笑,说,你不用知道。

      你不用知道,的确不用知道。
      其实我也是骗你的,阎王答应多给你十年阳寿,代价便是,你永远忘了我,然后我死后在地府做永生永世的苦力,不得入轮回。
      入情障,看破情障,我的修为却大升一级,升为上仙。

      后来我曾在青蒙桥上见到过你,你我擦肩而过,却终究只有我一个人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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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章 琉璃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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