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序·未眠

　　“我前两天碰巧看到了王茜那个案子的后续。”
　　萧睿盘腿坐在沙发上，摆弄刚到手的最新款终端，随口说道。
　　傅廷言端着一杯手冲咖啡闪现到了他的身后，越过沙发探出脑袋：“所以背后的大boss是谁？”
　　“没有。”萧睿停下手上的动作，抬眸看向傅廷言的眼睛。
　　清澈的眼底流露出困惑。
　　“什么？”
　　“经核实，那个雇佣兵有心理障碍，王茜穿的高跟鞋非常像之前伤害他的那双，严重地刺激到了他。”
　　“这样的心理素质当什么雇佣兵啊？”傅廷言蹙眉小声吐槽道。
　　萧睿往后靠在沙发上，侧首挑眉：“所以他退休了。”
　　傅廷言瞥了一眼近在咫尺的萧睿，直起身子，抿了一小口咖啡。
　　“王茜从杭城搬去申城了。”
　　“和我有什么关系。”傅廷言放下杯子，撸起袖子，头也不回地到厨房盛粥去了。
　　萧睿朗声道：“你救了她十次，我以为你多少是有些关心她的。”
　　“你不如关心一下时间，再晚一点吃早饭，就要迟到了。”
　　傅廷言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闷闷的。

　　日升月落，花开花殁，哪有什么两心同。

　　王茜的父亲王巍是赫赫有名的物理学家，也从来不着家。之前她生日的时候她爸托人送来的高跟鞋，地铁事件之后也被王茜丢进了垃圾桶。
　　除了那晚见义勇为的小哥哥仿佛人间蒸发般一直没有找到以外，杭城也没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了。
　　正好工作变动，她便顺势搬去了公司分部所在的申城。她那位除了科研毫不关心的老爸直到她因为地铁事件上了社会新闻，才匆匆忙忙去杭城的老房子找她，自然扑了个空，要不是冯晏正好路过拨通了她的电话，她爸可能就要报警寻人了。
　　“我换号码的时候给你发过微信了，爸爸，”王茜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疲惫，“搬家的事情打电话你不接，我也发了短信的。刚刚？刚刚是会议室信号不好，微信没有弹出消息……我早没事了，现在和妈妈住一起，嗯，别过来了，你忙你的吧……”
　　王茜借着会议还没有结束的理由刚想挂电话，冯晏的声音便从电话那头传来。
　　“你、最近还好吗？”
　　王茜沉默片刻之后，长叹了口气：“冯晏，今天的事谢谢你了，还有……别老去我家转了，不会有人的，我爸除非项目结束，一般不会回家，我还有事就不聊了。”
　　同事从会议室探出脑袋来喊她开会，她连再会也不想说，直接挂断了电话。
　　在杭城的两个男人听着电话的嘟嘟声，面面相觑。
　　“呃，那个小冯是吧，进来坐坐吗？”王巍理了理稍显凌乱的领口，挤出一个微笑。
　　“诶！好的，叔叔！”
　　“听说，上次是你制服了歹徒、陪茜茜去的派出所？”
　　冯晏的脸色忽然变得十分难看，自从那一晚之后他频繁做着同一个梦，梦里王茜惨死在了那趟地铁上，手里还攥着给他弟弟的礼物。
　　梦里的他一遍遍问着自己——如果他没有因为和陈小姐聊天而忽视了街角转身离开的王茜，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可惜没如果，梦里的王茜活不过来，梦外的王茜，似乎也不打算再同他有半分联系。
　　他只是习惯了她的存在，忘了回应。

　　下了班，萧睿一开宿舍门就闻到了扑鼻的饭菜香。
　　糖醋排骨、番茄炒蛋、青椒土豆丝，还有一碗丝瓜蛋汤。
　　桌上摆了三碗白米饭。
　　“今天有客人来？”
　　傅廷言端着一杯椰汁跟在萧睿身后，越过他，把椰汁放在桌上，“没有，这些菜都是我姐爱吃的，没注意就多盛了一碗饭，喝椰汁吗？”
　　萧睿挑眉，凑上前去看了看傅廷言位置上的饮料，问道：“你那杯是什么？生椰拿铁？”
　　“自制版，不过味道跟食堂的差不多，要试试吗？”傅廷言两手交叉换了饮料的位置。
　　“我没尝过食堂的咖啡，”萧睿退后三步，将外套脱下来，丢在沙发靠背上，“你的勉强试一次也行——对了，卫尧手底下那个经常出问题的世界是你的执行区域吗？”
　　“睿总不饿吗？坐着边吃边说？”傅廷言递上一双筷子。
　　“竟然也有我的份？”
　　“当然！要不是睿总的帮助，我哪能查到李逢春的后续线索——”
　　萧睿一听李逢春有后续，便立马接过筷子坐了下来，满怀期待地看着傅廷言。
　　“有后续了？”
　　傅廷言点了点头，坐下来喝了半杯椰汁，“根据分析，他收到的穿越的信号源确实来自倏忽的核心部门，但是不是时空秩序管理局内部员工发的就无法确认了——他们加密了身份ID，不动用智脑的能力，一时半会儿也破解不了。”
　　“你在怀疑智脑。”
　　“这话可不能乱说啊，睿总。”
　　萧睿勾了勾嘴角，眼角眉梢皆是笑意，“承不承认随便你了，继续说，还有什么吗？”
　　他夹了一块糖醋排骨，红亮油润的汤汁浸染在白米饭上，显得格外诱人，一口下去，肉香混着酸甜充斥着整个口腔，沾着汤汁的米饭也尤为香甜。
　　“最近灵识之海的力量越发强大了，如果这就是幕后之人的目的，”傅廷言看萧睿不吃青椒便将菜里的青椒都挑到了自己碗里，“那么让李逢春合法穿越他的灵魂最终还是会去往灵识之海，为什么要冒着被发现的危险提前捕获他的灵魂呢？”
　　在倏忽时间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或许是你的假定有问题，灵识之海向来强大，强大到让人敬畏，除了你没有人能知道它强大到什么程度。”萧睿回忆起傅廷言在灵识之海的表现，不禁好奇起来，“你是怎么做到能和它抗衡的？”
　　傅廷言闭上了嘴，他收回自己的猜疑和疑问，连忙转移话题：“你刚刚问的卫尧手底下那个情况百出的世界怎么了吗？它是我的执行区域。”
　　“卫尧让我告诉你，那个世界里的蒋旭燃和智脑签订临终时空旅行合约了。”
　　傅廷言顿时停住了干饭的动作，他垂下眼睑，密而长的睫毛无措地抖动着。
　　“你怎么了？蒋旭燃是谁？对你很重要？”
　　漫长的打工生涯让萧睿看透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他察觉到了傅廷言的无措和慌张，却无法理解——在时间面前，一切生命和情感都是脆弱的、不堪一击的。
　　傅廷言偷偷抬头看了一眼萧睿，摇了摇头，又赶忙垂下眼睑，点了点头。
　　“嗯，我知道了。”

　　合法穿越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或是“卖身”给时空秩序管理局，将穿越时空变成永久职业，或是和智脑签订短期合约，以不改变历史进程为前提，进行临终时空旅行，一般结束旅行的灵魂也会去到灵识之海。
　　看上去像是霸王条款，不是打工就是死亡——遇上有轮回设定的世界那就属于魂飞魄散的程度，但是漫长的岁月中总会有人前赴后继迈入合法穿越的圈套。

　　2357年6月7日，科技城医疗点。
　　窗外数十架飞行器匆匆而过，乌泱泱一大片的尾气仿佛故事里的云雾。
　　由于科技的极速发展，自然环境迅速恶化，早在一百年前人类就移居到人工造景中，天气也被简化为下雨天、晴天和下雪天。
　　沈鸢婧是一名新晋医疗师，负责科技城医疗点的病人救治。自从能源泄露危机开始，医疗点的病人便络绎不绝，原先还有一位罗伯特医生帮衬，但是机械人与自然人宣战之后，他就去前线的救治点了。
　　科技城离前线很远，除了呼呼作响的飞行器，一点战争的实感都没有。
　　“早上好，蒋先生。”沈鸢婧一进病房就立刻把窗前的防辐射窗帘拉上了，她转身看向歪躺在打开了的医疗仓上的病患，他是整个医疗点入住最早的，也是坚持活着最久的——罗伯特之前说过，他还是整个医疗点最漂亮的，沈鸢婧一开始还不信，直到她见到了他。
　　许久不见光的肌肤白皙透亮，棕褐色的眉毛微蹙，一双桃花眼缱绻温柔仿佛暗含情意，薄唇呈现出病态的浅粉色。
　　病魔已经折磨他许久了。
　　蒋旭燃放下手里的电子设备，眉眼带笑，“早上好，沈医生，第一天正式上班的感觉怎么样？”
　　“嗯……罗伯特走得太着急了，我现在病人还没认全，除了这个其他适应的都还不错。”沈鸢婧弯了弯眼睛，不由自主地被带着笑了起来。
　　“真好。”蒋旭燃拉长的嘴角上扬，无辜地眨了眨眼，“那善良的沈医生可以帮我把窗帘拉开吗？我真的很久没有看见过阳光了。”
　　“这恐怕不行，”沈鸢婧态度坚决，但是语气温和，“你现在的身体还很虚弱，受不住外面的光线，人造阳光怎么样？我去帮你打开——啊，傅先生之前送来的星空灯你不是很喜欢吗？开那个怎么样？”
　　蒋旭燃抿了抿嘴，委屈地妥协道：“也行吧。”
　　她三步并两步走向墙角的玻璃灯球，轻触灯面，整个病房的天花板便显现出浩瀚星河。
　　“真的很好看呢。”
　　蒋旭燃闻言仰头看向星空，头顶上的星星夺目闪耀，仿佛能源爆炸后的光芒。
　　他的眼睛发涩，不一会儿泪水便蓄满眼眶。
　　“沈医生说你心情不好，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傅廷言的声音骤然在他的耳畔响起。蒋旭燃的目光缓缓下降，落在傅廷言脸上的时候，只字未言，泪便顺着脸颊滑落至病服。
　　傅廷言递上了一张普通的纸巾。
　　蒋旭燃忽然笑了起来：“你果然不属于这里，这样的纸巾在这儿可是昂贵的消耗品。”他接过纸巾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我抱你到轮椅上？”傅廷言靠近一些轻声问道，得蒋旭燃首肯后，他一手托着肩膀，一手托起腿弯，将人从医疗仓里抱到了床边的轮椅上。
　　“为什么不能是我很有钱呢？”他开玩笑地说着，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
　　蒋旭燃看着蹲在自己身前的傅廷言——一身休闲装，黑色的短发被打理得一丝不苟，深邃的眼眸搭配高挺的鼻梁，确实还挺像有钱人的——摇了摇头：“这个时代真正的有钱人几乎都是机械人了，毕竟维护机械的部件可比这些简单多了。”他指了指自己身上的器官和无力的腿部，而后用袖子擦掉了眼角残留的眼泪。
　　傅廷言退了几步后，起身转到他的身后：“沈医生说你想要看看阳光？”
　　“她怎么什么都和你说……那估计得下辈子吧——你说，我会像志怪小说里写的那样走过黄泉路、喝下孟婆汤，最后进入轮回开启下一世吗？”
　　原本是有的——是的，这个科技高速发展的世界底色下是六道轮回的那套，虽然现在地府灵魂堆积严重，轮回路成了摆设，谁也不想投胎之后再经历一遍这个无道的世界——可是和智脑签订临终关怀时空旅行的合约，他就只剩下最后一世了。
　　“嗯，或许吧。”
　　“那我可不要喝什么孟婆汤。”蒋旭燃缓慢地转头去瞧傅廷言，苍白的脸颊微微泛红，“我们会再见的吧？”
　　傅廷言红着眼眶点了点头，他缓缓伸出左手接住他摇摇欲坠的脑袋。
　　——祝您旅行愉快。

　　傅廷言的智能终端迅速连接上蒋旭燃的灵魂，将其传送到他自己早就挑选好的时空。
　　卫尧很快收到了傅廷言发的任务完成的消息，他伸了个懒腰，忍不住越过自己的工位找上萧睿叨叨两句，“小傅这个任务完成率太强了，一边修复时空漏洞、一边完成临终关怀合约。”
　　“我记得临终关怀合约应该是监管部通过智脑完成？”萧睿头也没抬地把自己辖区内的漏洞给傅廷言发了过去，对方秒回收到。
　　“呃，可能是这个蒋旭燃有点特殊吧？”卫尧扒着显示屏倾身向前，压低了声音，“我看他长得和你挺像的，尤其是那双眼睛——”
　　“卫尧。”萧睿冷脸抬眸，眼神凌厉，“工作时间这么闲，不如去执行部催一下任务执行报告。”
　　卫尧迅速闭嘴，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2048年4月16日，多云。
　　湿漉漉的地面上仿佛还能映得出人影，乌云积重，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小巷压塌，呼呼而过的风吹响了小巷深处咖啡馆门口的风铃。
　　大雨将至，咖啡馆内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客人，服务人员也只剩柜台里的老板一人。
　　“您好，请问需要喝点什么？”
　　顾客低头打量着玻璃柜里面的甜品，犹豫了很久才抬头看向老板。
　　“你好，这些甜品都帮我来一份，谢谢。”
　　“好的，那咖啡需要吗？”
　　顾客盯着菜单摇了摇头，“来一杯热可可吧，现金支付可以吗？”
　　老板接过顾客手中皱皱巴巴的现金，微笑回复：“好的，您找个位置坐着稍等片刻，我一会儿给您送过去。”
　　顾客礼貌性地点了点头，转身朝店内最里面靠玻璃墙沙发四人位走去。
　　他看上去有些无所适从的拘谨，但是个出手阔绰的大客户。
　　老板很快将对顾客的腹诽抛向脑后，认真准备起餐品。她分两次将一杯热可可、三份慕斯蛋糕切片、两份千层切片、两份芋泥蛋糕卷、一份米布丁和找零送到他面前，而后便坐回柜台里，专心致志地打量起这位面生的大客户。
　　穿着风格和长相与普通的大学生没有什么区别，疲惫的精神状态却暴露出他已经迈入社会有一段时间了——不过这个年代用现金的人屈指可数，大家更倾向于电子支付。
　　虽然打扮粗糙，但是那双漂亮的眼睛直接暴露了美人本质。

　　一个响雷之后，大雨倾盆而下，溅起的雨滴扑打在玻璃上，又顺着玻璃流下。咖啡店门口的风铃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来人拿着滴水的长伞径直走向了方才那位客人，并在他对面落了座。
　　“什么时候这么放纵了，九号。”
　　九号拿着甜品勺自顾自地吃着蛋糕，感受甜意在味蕾爆炸，待他解决了一份慕斯蛋糕，才慢悠悠地抬眸看向来人。
　　“什么时候这么闲了，一号。”
　　“下雨天，血液和甜品更配——”
　　一号的话还没有说完，老板的脚步声便临近了，她柔声问道：“先生，您的伞一直在滴水，我帮您放门口可以吗？”
　　“啊，当然可以。”一号强忍着不耐，硬挤出一点笑意回复道。
　　“好的，那您需要喝点什么吗？”
　　“呃，一杯冰美式，谢谢。”
　　打发走咖啡店老板的一号抬头就发现九号面前的甜品被消耗了大半，而他恰抿了一口热可可，正歪头看他，仿佛在看他的笑话。
　　“你——”
　　“啊——”
　　刺耳的尖叫声伴随着轰鸣的雷声响彻了整个咖啡馆。

　　警方很快抵达了现场，并将整个咖啡馆控制了起来。
　　死者口中有明显的苦杏仁味，法医初步判定为高浓度氰（qing）化物中毒。
　　九号将自己面前的甜品碟子都挪到了一旁，略显紧张地看向坐在他对面的刑警——他湿漉漉的鞋底完全掩盖了从伞上雨珠滴落的水迹。
　　“别紧张，我们只是简单的了解一下情况。”
　　“嗯、嗯，好的，我就是来这家店吃份甜品——”
　　“姓名。”原本在勘查案发现场的刑警突然出现在他们的桌子旁，严肃又强势的打断了九号的话。
　　九号抬眸看向来人，清亮的双眸从怔然慢慢染上笑意。
　　“萧睿，无边落木萧萧下的萧，睿智的睿。”
　　“好久不见啊，老同学。”
　　他的眼角眉梢也瞬间带上了笑意，毕竟谁也逃不过美人一笑的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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