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拳之名

　　西地是东阳区最大的一家拳击俱乐部，一共两层。
　　一层是对大众开放的训练场地，更衣室，会客区等。
　　二层则主要俱乐部成员使用的休息区，体能训练室和医疗室。

　　余淼其实来西地也才半年，不过她还是尽可能地详细给蒋易帆一一介绍了个遍。
　　蒋易帆倒是非常有耐心地跟着她到处晃悠，还配合地提出不少问题。

　　二十分钟后。
　　余淼舔舔有些干燥的唇，看了眼表：“差不多转完了，我们去和师兄汇合吧。”
　　蒋易帆莞然一笑：“好，那——”

　　一阵急促的铃声打断了他。

　　余淼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上显示着“朱娟”两字。
　　她想也没想，直接按掉。

　　下一秒，电话铃声再次响起。

　　余淼握着手机，目光迟疑地看了蒋易帆一眼。

　　“你接电话吧，我先过去了。”蒋易帆体贴地说道。

　　目送蒋易帆走后，余淼往人少的角落里快走几步，才按下了接听键。

　　“妈，什么事？”

　　听筒那边传来朱娟急切的声音：“招娣，你快救救妈妈。”

　　余淼不耐烦地在心里“啧”了一声，同样的话她已经快听到耳朵长茧了。
　　而且这个名字……
　　余淼在心中无声叹口气，语气无奈：“这次又怎么了？”

　　朱娟顿了两秒，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手头……有钱吗？”

　　余淼一听这话，立刻火冒三丈，声量不自觉地提高了许多：“上周我不是才转了几千给你吗？”

　　朱娟依旧哭哭啼啼：“我……用完了啊，我哪里想到这么不禁用呢？”

　　余淼烦躁地抬手撸了下头发，来回走动起来。
　　她用力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你现在在哪？在姨妈家吗？”

　　朱娟似乎像是被这个问题问住了，停顿了好一会后，她才支支吾吾道：“额……我当然……在你姨妈家啊，我还能去哪啊？”

　　余淼立刻明白：“你不在姨妈家，你去哪了？你去找那个混蛋了？”

　　朱娟没说话。
　　电话那头是一阵沉默，背景里有隐隐的呜咽声。

　　余淼紧抿唇，眼神变得冰冷起来，她一句一字说道：“他——把——你——打——成——那——样，你——还——愿——意——回——去？”

　　余淼这句话让朱娟彻底崩溃。
　　她放声大哭起来：“我也不想过来的，可是你爸……你爸说浩浩病了，我放心不下他啊。”
　　余淼嗤笑：“他说余浩病了你就信？”

　　朱娟似乎完全听不懂余淼的嘲讽，啜泣道：“他让浩浩听电话了，浩浩的声音确实听起来很虚弱。”
　　余淼：“……”

　　“哦，那你回去看了，余浩真的病了？”
　　朱娟居然认真思考了会，才弱弱地说：“浩浩说他已经退烧了，我看着是脸色是挺——。”

　　“妈，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余浩根本没生病，他在帮着那混账骗你？”余淼冷冰冰地打断朱娟。
　　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明显的谎言，自己的母亲却像是瞎了一样看不出。

　　朱娟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像是突然间忘记了自己刚刚和余淼哭诉的所有委屈，语气急切地为余浩辩解：“你怎么能这样说你弟弟，你弟弟有多善良你不知道吗？他怎么会帮你爸骗我呢？不可能的。”

　　善良的弟弟……
　　余淼翻了个白眼，不想说话。
　　她今天打了一下午的比赛，都没有像现在这样身心俱疲。

　　大概是刚刚朱娟的哭声太大，在一声“吱呀”的开门声后，余柏暴戾的怒叱声从电话那端传来：“臭婆娘，让你要个钱你在那就知道哭，是不是欠揍？”

　　话音落下没几秒，又传来“咚”的沉闷声响，像是余柏狠狠踢了下椅子。

　　电话中朱娟的哭声也瞬间带上了惶恐：“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余淼一言不发，紧握着手机的手指节因为用力变得泛白。

　　她不自觉地咬了咬下唇。
　　这是埋藏在余淼身体最深处的恐惧。

　　哪怕她长大成年，哪怕她早已逃离那个所谓的家，哪怕她一拳能挥出400磅随便就将一个成年男子打趴，这份恐惧依旧如影随形。

　　不敢想孱弱的朱娟，这么多年来是如何一次一次扛下来的。
　　她难道不怕吗？

　　余淼闭着眼深吸一口气，对着手机大声说道：“余柏你别碰她，你要多少钱？只要你答应我不碰我妈，我给你转账。但是你要是敢碰她一根手指，这钱你就别想要了，而且以后我也不会再接你们任何一个人的电话。”

　　电话那边陷入一阵寂静。

　　没过几秒，余柏暴跳而起，他用不可置信地语气怒骂道：“你个赔钱货居然敢威胁老子？你以为你是谁？没有老子你算个球，早知道有今天，你出生的时候就应该用听你奶奶的话拿开水烫死你，你还敢这样——”

　　余淼：“你再多说一句，我就直接挂电话。”

　　余柏没说话，但那黏腻厚重的呼呼喘气声，像是某种啮齿类动物在阴暗潮湿见不得光的下水道里爬行时发出的声音。

　　余淼双眉轻蹙，眼底满是厌恶之色。
　　“让我妈走，不许碰她，答应我这两个要求我就立马给你转账。”

　　余柏这才语气勉强地回道：“知道了，你给我转五万块，我就让你妈回去。”

　　余淼挂断电话，打开网银转账。
　　收起手机后，她仰起头，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

　　自余淼有记忆起，余柏就一直在赌博，他们那边的土话叫“捞腌菜”。
　　一开始只是被朋友带着去见见世面，后来时间长了，就渐渐成瘾，戒不掉了。

　　钱从哪里来的？
　　余淼奶奶王翠萍给的。

　　王翠萍年轻时貌美如花，肚子还争气，一口气连生了两个男孩，余松和余柏，当年在余家村可是风光了好久。

　　余松作为长子，十分进取，是余家村里唯一一个考出去的大学生，在那个年代可是非常了不得的事情。
　　毕业后，他被分配到离余家村百来里路的红石镇水厂，多年下来，也混成了有点话语权的小领导。

　　有这么一个有本事的儿子，按理来说，王翠萍应该以此为荣。
　　然而，她对待余松却极其冷淡。
　　原因很简单，余松长得和余淼早死的爷爷一模一样。

　　原来，王翠萍以前是地主之女，读过书，认得字，还有个情投意合、门当户对的竹马。哪想到去赶集时被当地的地痞余大成看上，一次趁她落单将她拖到麦田里霸王硬上弓。

　　王翠萍后来哭着回家，闹着要上吊，结果她父母觉得这样的事情太丢脸，于是在余大成上门求亲时，迅速同意了两人的婚事。

　　王翠萍恨透了余大成，觉得是他毁了自己的一辈子。
　　因此当她发现大儿子余松长得越来越像余大成后，便不自觉地把所有的母爱都给了和她长得如出一辙的小儿子余柏。

　　余柏从小不爱学习，王翠萍就任由他在外头野。
　　读书读不好，王翠萍让大儿子托关系，给余柏找了个木工师傅，想着学门手艺也挺靠谱的。

　　结果余柏跟着学了没几天，就说太累了不想去了。
　　每天游手好闲，后来认识了一些狐朋狗友，跑去外地打工，竟也攒了一小笔钱回来娶媳妇。

　　朱娟嫁给余柏的第二年夏天，余淼就出生。
　　王翠萍一看她是个丫头片子，气得火冒三丈，大骂朱娟生不出儿子，是只不会下蛋的母鸡，还冲进厨房端出一盆热水，要烫死余淼，幸好被刚好回家的大伯余松拦了下来。

　　但是王翠萍气不过，怀恨在心，最后给余淼起来个名字——余招娣。
　　余淼这名字还是后来上小学的时候，在大伯余松的强硬要求下改的。

　　余淼晃晃脑袋，试图把这些沉重的回忆甩掉。
　　她看了下手机上的时间，拨通了妹妹余茜的电话。

　　余茜：“姐，怎么啦？”
　　余茜今年刚上高三，成绩很好，在红石镇一中的所有考试里，从没跌出过年纪前三。
　　班主任林老师对她充满信心，觉得余茜完全有实力冲击京大。

　　余淼：“你……最近没回家吧？”

　　余茜：“没，我一直都在学校。怎么了？是不是妈又找你了？”

　　余淼：“……”
　　优等生脑子果然转得快，她还什么都没说呢。

　　余茜见余淼没说话，叹了口气：“姐，要不你别管她了。”

　　余淼眼神晦涩，张嘴想说点什么，但最后还是放弃了。

　　“你劝了，我也劝了，大姨也劝了，她还是想不通，总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谅那个人渣，那我们也没办法啊，下次她给你打电话你可千万别再接了。”

　　余淼她沉默片刻，喉间挤出一个字：“嗯。”

　　“你辛辛苦苦赚的钱，可别又给那个人渣拿去花了，姐，我跟你说，你这叫助纣为虐！”

　　余淼有些心虚地摸摸鼻子，试图转移话题：“你最近伙食费够吗？我给你转点钱？你多买点补身体的，牛奶别忘了一直喝。辅导书你也不要省，多买点。”

　　余茜哭笑不得：“姐，你上次给我的我都还没花完呢，我住学校，平时真没有什么地方需要花钱的。”

　　“好吧，你如果有需要的话一定要告诉我。还有，最近能别回家就别回去。”

　　“我知道的，那个家，我永远不想再踏进去一步，他们的电话我已经全拉黑了。” 余茜顿了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大声道：“姐，你等我，我明年一定考到京市去找你！”

　　余淼吸吸鼻子：“好。”

　　难得见余淼这么软，余茜忍不住多叨叨几句：“姐，你打比赛别受伤了。”

　　余淼突然想起杨怡云刚刚在更衣室和她说过的话，视线变得模糊起来。
　　她带着不易察觉的哭腔说道：“你把自己照顾好就行，别操心我。别学太累，注意劳逸结合。”

　　余茜明媚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好啦，我知道了，我得回宿舍洗头了，不聊了哈姐，拜拜～”

　　“好，拜拜。”

　　余淼用纸巾擤了擤鼻子，将眼泪擦掉。

　　她没忘掉和李卫平的约定，朝一楼前台走去。

　　蒋易帆和李卫平已经站在门口等了许久，余淼走近的时候，李卫平正一脸亢奋地比划着什么，而一旁的蒋易帆则默默听着。

　　不知道是不是余淼的错觉，她好像从蒋易帆身上察觉到一丝不耐烦。

　　蒋易帆轻轻扫了一眼余淼，看到她不易察觉的红肿眼眶，眼底划过一丝诧异。

　　“师妹你终于来啦！我俩等你好久了，师兄我都快饿死了。”李卫平是俱乐部出了名的自来熟，他非常自然地抬起手想搭在余淼肩上，却没想到余淼一个利落后撤，闪身完美躲过。

　　李卫平：“……”
　　余淼师妹这反射弧真是快得吓人。

　　余淼语气平平，听不出情绪，“去哪里吃？”
　　李卫平似乎就在等她这句话，他晃了晃手里的手机：“我知道一家特别好吃的小饭馆，走，今天哥带你去尝尝。”

　　余淼闻言，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了眼蒋易帆：“你可以吗？”
　　她记得蒋易帆小时候洁癖很严重，衣服上沾到一点污点，都要立马回家去换一套新的。

　　谁知蒋易帆淡淡道：“我都无所谓，你OK就好。”
　　余淼又打量了会他一会，确认蒋易帆脸上并无任何强迫或者反感之色，才点点头：“那就听师兄的吧。”

　　三人出了俱乐部，朝停车场走去。
　　余淼和李卫平都属于无车一族，只能蹭蒋易帆的车过去。

　　蒋易帆开的是一辆深色吉普，看上去还是改装过的，在月色下是淡淡的宝石蓝，低调而奢华。
　　余淼第一眼就喜欢上了，饶有兴致地围着车转了好几圈，很好奇要是在白天的话车身会是什么颜色的。

　　蒋易帆扬扬下巴：“喜欢？”
　　余淼点头：“嗯，这车很帅。”

　　李卫平倒是对车没啥研究，站在一边感叹了句：“师妹，你跟其他女生的审美完全不一样啊，我以为只有男人会喜欢吉普车呢。”

　　余淼撇撇嘴，反唇相讥：“女的就不能喜欢吉普了？我可不信没有女吉普车车主。”

　　李卫平举手作投降状，他就知道余淼会反驳他。
　　连忙伸手拉开副驾的车门，准备坐上去。

　　但没想到李卫平屁股刚沾到座位，已经坐在驾驶位的蒋易帆转过头，对他悠悠说道：“不好意思，我不太喜欢副驾有人。”

　　李卫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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