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有凰

　　夜色再次笼罩了这片土地。

　　“殿下！殿下！” 耳边是宫人惊喜的声音：“周太医，您快来！殿下醒了！”

　　一阵药味逼过来，容华闻着只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声音低弱：“周龄岐，你离我远些，熏得慌。”

　　“哪有病人嫌弃大夫的。我刚刚配完药，你忍着点。”说罢给容华头边放了个橘子，开始把脉。
　　“呼吸感觉怎么样？”

　　“不好，每次呼吸有疼痛感。忍不住想咳。”说什么来什么，咳嗽声在一片安静中很是清晰。琳琅赶紧递上手帕，好不容易等咳嗽平复，只见手帕上点点暗红。

　　“殿下！周太医，这可怎生是好！”清欢急急道。

　　“殿下的肺伤着了，估计是遭受撞击所致。最近咳嗽时也许会有淤血咳出。”

　　“哦。估计是当时被护着扑倒时磕到了。”容华神色淡淡，并不惊奇，当时那一倒，颇有些急，再加上两个人的体重，后背肋骨处又正对小案角，又问道：“骨头没事？”

　　“也许有事，但不是大事。医女查看后回禀，其并无错位、折断。”周龄岐顿了顿：“不过谨慎静养为好，毕竟肺都伤着了。所以殿下最近还是别乱动。” 转头看向清欢 ：“给你家殿下多熬点骨头汤，以形补形，以防万一。”

　　“有劳了，你先去忙吧。另外，任何人问起，都说我醒后便又睡过去了。”

　　周龄岐刚退出去，容华开口询问：“清欢，现在是什么情况？”

　　“琳琅在周太医那边，握瑜、章予白候在殿外。蜀王、嗣蜀王都派人来过。尹嫔也亲自来探问了好几次。”

　　“让握瑜和章予白进来见我。”
　　清欢垂首称是。

　　不多时，两人进殿行礼的声音传来。容华示意清欢扶自己坐起，一阵的锐痛猝不及防地袭来，容华没有忍住“嘶” 了一声，心中暗道“八成骨头也裂了。”

　　容华深知，现在敌人虎视眈眈，实在来不及顾及身体，“扶胥呢？”

　　“奴婢当时将二皇子带去了长生殿后的密室內，后见局势稳定，便带回了长乐宫内室。”

　　“去告诉尹嫔，她护不住扶胥。若真想她儿子活命，便从现在起，闭起宫门，修身养性吧。“握瑜，去把扶胥抱来。”

　　容华缓了口气，低咳两声“侯胜，卫怀安和戚绍峰呢？”

　　章予白接话：“李彦忠刚醒，祖将军带病回了宿卫军，卫将军也已经回营，此时也许正在回禀情况。戚将军和侯胜率左右威卫军驻扎城外。欧阳敬率关内军停驻华阴县，冯朗也在那里。嗣蜀王申时末刻出宫了。蜀王在紫宸殿同宗正、太常、光禄寺一干大臣粗略商议先帝下葬之事。范将军说四更左右，如您需要，他可以悄然至长乐宫见您。”

　　“清欢身形与我相似，她便躺在这里，掩人耳目。我要换装出宫，去陈府，靖国公府，田府和鲁王府。悄悄给范宣亮递消息，非常时期，不要来了。让他保全自己，静观其变。你派你的人去他身边，玄羽卫现在是我的了。”

　　“是。”章予白退了出去。

　　说话间，握瑜抱着一个半岁多的婴儿近前，那孩子小脸略红，眉尾一颗小痣，呼吸均匀，睡得颇沉。

　　容华抬手轻轻抚过他的肉脸蛋，神色不辨悲喜：“有不少人要杀他，最近他身边一刻都不要离开你的人，也不要离开后殿的密室。”
　　容华闭了闭眼，沉吟片刻又开口：“再去准备一个替身，不求形似，男孩便可。明面上养在长乐宫内作幌子。扶胥所有用度，都归在他身上。收尾干净一点，凡是与扶胥行踪沾一点边的，只要不是我们的人，全部以病为由解决掉。”

　　这是握瑜第一次接到来自容华的，波及无辜之性命的指令。有一瞬间讶异掠过，随即称是，后便抱着扶胥转身离开。

　　容华咳了几声：“清欢，把琳琅叫回来，她素来沉稳，守在殿中，便于应付意外。”

　　“殿下，周太医说您最好静养，您” 清欢的声音在容华的目光下渐渐消失，随后答道 “是。”

　　清欢从小陪着容华长大，深知公主随和仁慈，也经常调笑打趣。故而她敬爱她，却从未怕她。可就在刚刚那一瞬间，她第一次感到了畏惧。

　　子时初刻，京城东北角，寂静无声却不算黑暗。一是因今夜月明星稀，还因一排灯笼高悬在各个府第大门。这里是安仁坊，亲贵外家聚集之地。

　　安仁坊东侧，柳甲街中段有一高大朱门，挂一匾额，上书：陈府。两座护院石狮栩栩如生，门前青石板铺就的街道，干净、宽阔、平整，便于马车行走。

　　这处宅院远看正大简洁，是惠靖皇后的母族，荆州陈氏在大兴城的宅子。也是当今中书令，此代陈家家主，陈文石的住处。

　　月至中天，夜深人静，只有点点光亮，从主院的书斋窗户中透出。

　　“舅舅。”容华一身内监服饰，长发束起，苍白的脸色为她添了几分病态。

　　“殿下，节哀。”容华面前跪坐着一位不惑之年的男子，他体形偏瘦，长相虽不出众，很有一番文人气质。

　　陈文石也是一夜未眠。惊闻宫变，他很是担心自己的外甥女，也猜到依容华的性子，只要时机合适，八成会来找自己，故而早早清退下人，等在书斋。

　　陈文石给容华倒了杯茶，“殿下有何打算？”

　　“若我现在想要速战速决，有几成胜算？”

　　陈文石沉吟片刻，“不足三成。殿下毕竟才过及笈，无论根基尚浅，朝中尚未形成一手遮天之势，地方军权也非全部在握。且对方正是顺风之时，若想不伤国本而拨乱平反，时机未到。且现在谋划，过于匆忙，若一击不成，恐害自身。”

　　容华听闻，闭眼长叹：“父亲，临终为保基业，甘愿让位，我自不能让他的一番苦心白费。只是，不甘心呐”

　　“潜龙勿用，来日方长。殿下不如暂避锋芒，韬光养晦，待彼竭我盈，一举克之。”

　　“我知道，舅舅放心。只是，常正则恐怕不会轻易放过我。”

　　“蜀王心慈，常正则毕竟不能越过他父亲去；且陛下临终之时有言，刑不上晋国，他们得位不正，为了天下物议，不会明面动手。只是，扶胥，殿下有什么打算？”

　　“扶胥尚不知事，待长成再看吧。先过了眼前这一关，留下性命再说。”

　　月光和烛光，冷暖相合，衬着容华目光明灭，：“避其锐气，击其惰归，此治气者也。且给他们看一场好戏吧。舅舅，我有一计，明日，不，子时已过，是今日了，望您帮我！”

　　风声渐起，掩盖了屋内人的低语。直到，寅时初刻，烛光灭去，有阴影从偏门退出了陈府。

　　靖国公府主院，一阵燃香味飘过，守夜的侍从彻底进入梦乡。

　　李岳耳顺之年后，睡眠大不如前，便从夫人那里搬出来，开始独睡。他一生戎马，官至从一品骠骑大将军，封靖国公，已是荣耀之极。他战功赫赫，为人坦率，在军中素有威名。

　　他以知足常乐为人生信条，故而已经开始准备退休生活，即使听闻今晨宫变，他也只是骂了一句“早看出侯胜不是好鸟。”

　　呼噜声飘荡在室内，忽然，声音有片刻停顿。接着，便是一把短刀出鞘破空而来。

　　只见刚刚还在熟睡的老汉已然翻身而起，动作利落，短刀被握在他手中，直指一处阴影。

　　“何方鼠辈，偷到你爷爷我头上了！看老夫今日怎么教你做人！” 说罢，便舞刀向前，欲擒贼子。

　　“靖国公，老当益壮，风采依旧啊。” 一道女声瞬间令一切动作停了下来，李岳面带震惊，“公主殿下？”

　　容华从阴影中走出，拨开喉咙前停着的刀刃，颔首朝李岳行了一礼，“容华迫不得已，深夜惊扰将军，实在是事出紧急，望您海涵。”

　　“殿下言重了，这怎么使得。”话音未落，便虚扶起容华。

　　“如今非常情况，容华就直说了。今晨，想必您也听闻了，左威卫军哗变逼宫，父皇无奈传位于皇叔，后在紫宸殿当场崩逝。”容华似是悲痛难抑，顿了顿才又道：“常正则步步紧逼，怕是非要我与舍弟性命不可。容华知晓，皇叔性子仁和，不是屠戮血亲的人。但皇叔耳根子软，若听信人言，一时错了念头，即使有父皇遗泽护佑，怕也保不住舍弟。容华死不足惜，只是扶胥才刚刚半岁，父皇亦有所托。故而，望您相护！”

　　“不至于，不至于。”李岳连忙道，“殿下言重，老臣惭愧。只是，殿下想做什么？”

　　“将军您一生许国，是军中无可替代的旗帜，父皇也曾不止一次赞您忠心铁胆。容华深知，您必不欲大燕此时内乱，这也是父皇所愿，非我所图。容华只请将军，能继续持身中立，稳住三军。即使朝堂上有争执，也是皇家小事。请您不要让有心人再掀血雨，毁我大燕根基！若得如此，容华感激不尽！” 容华眼睛红红，又行深深一礼。

　　“应尽之责，何必言谢！殿下您放心，只要有老臣在一日，贼子便不能迷惑军心。” 李岳赶忙扶起容华，“至于其他，乃皇家家事，一干外臣自不便掺和。”

　　“将军高义，容华着实钦佩！也着实心安了！夜深了，容华先回宫，不打扰您继续安歇了。只是，容华此次换装出宫，为了避免再起纷争，望您可以为我保密。”

　　“殿下放心。” 李岳抱拳行礼，目送容华走进月色中。

　　“殿下，回宫吗？” 一身型高瘦，小眼高鼻的男子等在外围，正是容华心腹，章予白。
　　“还有一出戏没唱，去鲁王府，见伯公。”

　　与此同时，蜀王府南侧院子，有佳肴美酒，灯烛辉煌。

　　“可惜啊，没有解决了她。”

　　“不急，来日方长。待国恤一过，殿下您入主东宫，我们再好好筹谋，将她困死在京都。至于那个小的，只要人在宫中，我们的眼皮底下，一场病也就没了。”

　　“诶！今日大喜，我等今晚相庆，不谈公事！那两个小儿，不足为虑，困兽而已！”

　　一方天地下，悲欢不通。一处哽咽难鸣，机关算尽，临危布局；另一处弹冠相庆，凶相毕露，洋洋得意。

　　从鲁王府出来，容华只觉得身心俱疲。

　　鲁老王爷年过七旬，是容华父亲和蜀王的嫡亲皇伯，在宗亲中德高望重。刚刚一番陈情，半是真情流露，半是演技爆发。情绪与技巧的双重输出，耗去了她太多体力。

　　“殿下，您身体还撑得住吗？” 章予白犹豫片刻，关心与规矩相互争斗，最终还是关心占领上风，便有此一问。

　　“我还好。有两位元老坐镇，常正则他们便不会太过放肆。只要李岳不动，侯胜不足为虑。此番辛苦终不白费。什么时候了？”

　　“快寅时末刻了。”

　　“来不及去田府了。也罢，让人把这封信给田维，今日群臣上殿哀悼父皇，朝拜新帝，是个好机会，让他依信行事便是，其余不需过度担忧。”

　　启明渐暗，东方既白。

　　长乐宫宫院內，容华的脸色比素服还要苍白。她一身斩衰，定定的看着东方的天空，如同幽灵。
　　“殿下，时辰差不多了。” 琳琅、握瑜、清欢，三人相继而出。

　　“好戏要开场了。” 容华嘴角扯出一抹讥讽，略挺直腰杆，一句淡淡的走吧，被吹散在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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