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空破月

　　靠着车窗睡不安稳，亦鸢迷糊间梦到了往事。
　　拾翠坡是一个碧草茵茵、遍地花香的河道口，因着此河道附近盛产雨花石而得名“拾翠坡”。拾翠坡也是襄国的中型渡口，虽比不上一等一的大码头，却也是位于河道枢纽，商贸往来较为频繁的地方。
　　以往总是人声鼎沸、来往客商如云，但今天却不一样。
　　码头上以一个姑娘为中心空开了一片地方，不明真相的群众远远的围了一个外圈。圈里面是一群穿着官差衣服的人，个个手持兵器面露怒容。
　　最中间的姑娘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冷淡地扫视周围的官差，面上毫无惧色。
　　围观群众不住打量着这个敢当众跟官差呛声的姑娘。
　　她的脸有很强的骨感，却又没那么棱角分明。眉眼和嘴唇的线条很流畅，又冲淡了些许不近人情的冷厉味道。整个人没有太多女性特有的柔美感，更多的是临风而立的飒爽英气。
　　她身形虽削瘦，单薄的脊背却挺得笔直。一柄剑被她握在手上，剑尖指地，剑身雪亮。通体纯黑的剑鞘握在左手边，右手持着的剑柄在日光的照射下闪着点点金属质感的蓝光。
　　为首的官差叫嚣：“兄弟们！咱们一起把这婆娘收拾了！”
　　周围官差一片附和，但没人敢第一个往上冲。
　　姑娘冷眼看着，不为所动。尚有些青涩的面孔，并不会影响她外露的锋芒。
　　官差眼看没人上前，脸面上有些挂不住又不甘心就此罢手，强撑喝到：“爷们儿执法，干你这婆娘屁事！竟敢阻挠！”
　　姑娘仍旧一动不动的站在中间不做理睬，仿佛刚才只是狗吠。
　　众人的目光在姑娘和官差身上来回的打转，转过几圈后，窃窃声渐起。官差的脸也随着这窃窃声逐渐涨得通红，最终还是忍不住了，大吼一声，拔刀砍向姑娘。
　　胆小的人已经尖叫出声了。
　　就在官差冲到姑娘跟前的一刹那间，姑娘身形一晃，如鬼魅般闪到官差身后，左手刀鞘砸向官差后颈！
　　官差浑身一颤，手中刀落，整个人栽倒下去。
　　围观群众：“哦！”
　　姑娘保持着最后的姿势不动，缓缓抬起眼皮，冷声：“下一个是谁？”
　　围在一圈的官差面面相觑，其中一个悄悄向另一个递了个眼神儿，两人同时拔刀冲向中间的姑娘，其他人见状也挥舞着武器扑了上来。
　　围观群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俗话说好汉架不住人多，更何况是这样一个瘦小的姑娘。
　　可姑娘可一点都没落下风，她身法极快，闪躲敏捷。从始至终没用右手剑攻击，只是左手的剑鞘挥动，一个又一个官差就被相继击倒在地，场面混乱成一片。
　　厮杀到最后时，其中一人佯装攻势，虚晃一下便急向后退，另一人将手中粉末猛的洒向姑娘的脸。
　　姑娘猝不及防中招，闷哼一声捂住眼睛向后退，被一个趴在地上的官差绊倒，重重摔倒在地上。
　　围观群众：“呀！”
　　撒粉末的官差狂笑：“看你这婆娘还嚣张！”
　　“哥！咱把这婆娘押牢里，居然敢当咱哥儿几个的财路！”
　　“看这婆娘脸蛋不错，不如，嘿嘿。”一个官差上前去欲拽她领口。哪知这姑娘此时虽双眼被迷，手上的剑招却奇快无比，寒光一闪地上掉落了几根被齐齐削断的指头，拽人的官差捂着受伤的手惨叫不止。
　　其他官差一见同伴受伤，顿时红了眼，直接挥刀扑过来，霎时间两把钢刀向着姑娘的脑袋上劈来。
　　围观群众中已经有人捂住了眼睛，不忍目睹残剧。
　　铛铛铛，鸣金之声。
　　姑娘安然无恙，官差手中的钢刀皆被挡开，他们震惊的看着中途出手的人。
　　这几个搭救姑娘的武人乍一看并无特别，他们穿着统一的黑色武装，手中拿着钢刀。只是右臂的衣物上有一个刺绣的图案，仔细辨认课看清楚是一个变体的“封”字。
　　武人们收起武器让开一条道，周围围观的人群中发出了一阵骚动。
　　一位青年公子在家仆的簇拥下从人群中走出。这位公子穿着一身银灰色的锦缎士子服，衣料看起来并不夺目却很有质感，衣物剪裁工整，熨帖细致，衬得原本就俊朗的公子愈发丰神俊秀。
　　往来的商人皆是识货之人，眼尖的一下就看出这一身衣服是彭国织锦阁的东西。彭国织锦阁整个中原数一数二的成衣布料店，每年所出衣物无一不是精品，专供贵族高门，一件衣服的价格堪比等重的黄金。
　　这位公子举手投足间温文尔雅，颇有些读书人的气质。此刻嘴角挂着浅浅的微笑，可眼睛里却全无笑意，扫视众人一圈后，目光定格在倒地的姑娘身上。乌黑的眸子里看不出情绪，是一口无波古井。
　　还能站着的两名官差一看这阵仗，再不明白站在眼前的人是谁，那可真就是没长眼睛了。
　　这位就是封家新任的家主——封烜。
　　封家是中原四大商之一，最开始是做药材、茶叶生意起家，只算得上个中等商户。二十年前不知打通了什么关节做起贩盐的生意，从那时起便扶摇直上。十年后，封家从贩盐向其他行业扩展，时至今日封家以盐、茶和药材为主业，在其他行业均也有涉猎，据说在海外诸国亦有些资产。封家的老家主前些日子抱恙在身隐退养病，由年轻一代家主接手了。
　　封烜径直走到姑娘跟前站定，只见她以剑作为支撑单膝跪在地上，脸上都是粉末，双眼紧闭。
　　“姑娘你没事吧？”封烜轻声唤道。
　　姑娘一怔，微微摇头。
　　这就是她和靖华君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这也是她入世后打的第一场架，武力全方面碾压对手，但亏在对战经验不足中了损招，结局十分狼狈。
　　双眼被迷住的她，就这样被路过的靖华君给搭救走了。
　　梦中场景光影迷离。
　　亦鸢一下子就从半跪在地上的主角变成了周围的旁观者。她从旁观者的角度看到了当年的靖华君。
　　“雪荷，这位姑娘被迷了眼睛，你帮她清理一下。”封烜吩咐道，从人群中走出来一位婀娜的侍女，上前柔柔地扶住亦鸢，道：“姑娘跟小婢来，切莫用手揉眼睛。”
　　亦鸢顿了顿，跟侍女走了。离开人群时，远远听得封烜的声音传来，带了些冷意：“这几人无视法令公文，私自收缴税款欺压百姓。顾叔你带着几个家臣和人证，把他们送交官府。”
　　剩下的围观民众皆是一阵嗡嗡的叫好声。
　　这虽然是个梦，梦见的也确实是她与公子烜的第一次相遇的情况。只不过最后的地方不同，她被雪芙搀扶着离开时，公子没有让顾叔把官差压回官府服罪，而是将她救下后就一起走了。
　　尤记得当时她刚下山不久，对人对事有一套自己的想法，她觉得既然那几个官差是官身，就应该守好官家的规矩，怎能反用官家威势私收税款克扣货物欺负百姓呢？她很不解，更不解为什么周围的人，甚至是公子，都没有将这几个官差送去服罪。至于后续有没有围观的人告发他们，她也不知道了。
　　这件事对于刚入世历练的她来说是个很重要的事，当时搁置在她心里很久，每天反反复复琢磨的就是这几个“为什么”。公子善识人心，很快就发现了她的郁结，于是在一个夜晚邀她彻夜长谈，从民生讲到政策，又从政策讲到朝堂，最后讲到了他自己的抱负。
　　那夜仿佛是打开了另一扇大门，亦鸢听得如痴如醉、心潮澎湃。她至今都忘不了那夜公子高谈阔论神采奕奕的模样，她也突然发现原来守护世间正义不一定是靠剑，剑只救得眼前人却救不了芸芸众生。
　　夜过三更，灯油即将燃尽时。亦鸢做出了入世后的第一个重要决定——她舍弃了去彭国都城的原计划，她要跟这个贵公子去昭国，去打开一片新天地。
　　平稳的康庄大道固然顺利且舒坦，但却没有披荆斩棘的乐趣。
　　每个入世试炼的弟子都有充分的自由选择权，即便没有按照师父的建议去彭国找师兄，师父也不会怪罪她。
　　就这样，亦鸢义无反顾的跟着公子去了昭国，一去就是五年。这五年里，她守护着他从最初的义商到现在的经济大臣，助他挫败了一个又一个阴谋，打破了一次又一次刺杀。在没落的昭国硬生生开辟出一片吏治清明的版图，带着寒门士子走进昭国的朝堂。
　　这一切的一切，都昭示着他们距离当初的目标越来越近。
　　虽近却还未完全实现。
　　今日莫名在梦中回味了一遍早被她忘却的往事，也许她自己仍是希望这几个人能被当场严惩吧，所以梦境之中的公子会做出她想要的选择。
　　亦鸢忽的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好半晌才重新打起精神。雨芙歪在她对面打瞌睡，她轻手轻脚的坐了起来掀起帘子朝外看，外面日头正足，是正午。伸手搓了搓脸，想揭开车帘下马车溜达几圈，就听到了一阵嘈杂的声音隐隐从王城内的传来。亦鸢从小锻炼得听力极好，能百步之内辨音，一下子就听出来这是官员们下朝的声音，只是人没往常那么多。
　　亦鸢摇醒了雨芙，两人一起下马车候着。等了许久，等来了一个传话的内侍官。这个内侍官亦鸢见过，经常给在门口等主人的马夫或家仆传话，最开始的时候还被戴着面具的亦鸢给吓到过。
　　内侍官穿着统一的宫人服装，言谈举止间对二人甚是客气。先是恭喜公子烜被册封为内史，又说君上要留人用午膳，午膳后御赐座驾专程送公子烜回府。让侍卫和侍女先驾着车回去做准备，一应赏赐随后就到。
　　雨芙很是激动，从腰间解下一小包银锭子往内侍官手里塞：“多谢公公！大热天的公公传话辛苦了，一点心意您买茶喝。”
　　内侍官也不推辞，抿着嘴从善如流的收下了，连夸封家教养好，连丫头都这么灵巧懂事。
　　雨芙又道：“公公我还想向您打听个事。”
　　内侍官顿时紧张起来：“宫内的事严禁……”
　　“不不不，”雨芙连忙解释，“公公别多想，我就是想问问我姐姐怎的还没见回来。”于是将雪荷进宫送胭脂水粉的事说了。
　　内侍官松了口气：“后宫的夫人都是贵人，礼数须得一一走到，哪儿能那么快。你且先回去等着啊。”
　　内侍官走后，雨芙按捺不住激动差点原地蹦起来，被亦鸢伸手按住脑袋：“你还挺会的，知道用钱打点。”
　　雨芙调皮一笑：“是姐姐让我带上的，她说今天肯定有好消息，要提前准备好打点钱。”
　　两人也不多留，上了马车回封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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