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竹芒三味
在那场海难里,最终确认的遇难者有10人,8人失踪,3人获救。其中1人死在去往医院的路上,只有2人存活。
在新闻通告的失踪者名单里,何同尘没有找到光。那8人都是渔民,最小的也有26岁了。正因为如此,他彻底打消了向警方报案的念头。他的猜测已经得到了某种程度上的确认。光是来自深海之中的生物,被渔船捕捞上来,遭遇了不知多久的虐待。除了不会说话,他外表与人类无异。
要接受这一切似乎很困难,但现实证明人是能适应大部分变化的。
何同尘很快就习惯了光的存在。光的年纪看上去相当于人类的15、6岁,个头刚到何同尘的胸部,但体重还不到青春期少年的一半。何同尘每次帮他洗澡、换衣服,都像在对待一件精致的瓷娃娃。光似乎有瘢痕体质,仅仅是轻轻地捏一下他的皮肤,也会形成红色的淤痕。
他身上的伤口愈合得很快,半个月后,已经看不出什么痕迹了。只有脖颈两侧的创伤一直无法愈合。
何同尘很快就发现,光比他想象的要聪明许多。虽然语言不通,但光似乎能懂得自己的肢体语言要表达的意思。
糖水店正好缺少员工,何同尘便让光在店里帮厨。说是帮厨,其实只是做递送餐盘的工作,不用跟客人交流。
海难过去一个月后,岚澳岛恢复了往日的生机,游客的数量多了起来。
每到周末,轮渡便拉来一船船游客。他们像蚂蚁般钻入岛上的大街小巷,等周末结束,又一哄而散。竹芒甜品店的生意也水涨船高。
何同尘头一次打理店铺,面对一天天增加的客人,不免有些捉襟见肘。
“8桌的红豆捞,不加椰奶。”何同尘按下响铃,光闻声而来,小心翼翼端起台上的红豆捞,给那桌客人送去。
墙上的时钟指向16点半,正是客人最多的时候。店里已经坐满了,偶尔有新客人进店,看一圈没座位后,也只好离开。
糖水店的风格很简洁,墙壁粉刷成白色,也没有多余的装饰,只贴着一副菜单。餐桌椅都是从祖父那辈起就一直用到现在的木方桌和长条凳。最靠里是柜台,一台收银机、一尊陶瓷招财猫、一叠菜单。通往后厨的走廊被深蓝色的暖帘阻断了视线,旁边有一小块方形的开口。何同尘做好甜品后,就是从那里递出来的。
他看了眼打印出来的小票,还有三份红豆双皮奶、一份海带绿豆汤等待制作。
肚子叫了一声,何同尘饿得眼前发晕。他从开店一直忙到现在,没休息过,更谈不上有时间吃午饭。光也一样。
灶上慢吞吞地煮着水牛奶,何同尘不敢走远,怕溢锅。另一份炖锅里有煮好的海带绿豆汤,何同尘舀进瓷碗,添上调羹,从那垛小窗口推了出去,拍了拍响铃。
光从那边接过,放进托盘里,给客人送了过去。
灶上的水牛奶也正好开了锅,何同尘把它倒进碗中放凉,等表面凝成奶皮。母亲曾教过他,想要让奶皮加速凝结,可以把牛奶放进冰箱几分钟,不过这会对口感有影响,但客人一般尝不出来。
何同尘在甜品的制作上,执拗地坚持更慢的方法,虽然这意味着在相同时间内,他只能给更少的客人提供食物。但他总觉得,如果不这么做的话,竹芒就跟其他糖水店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明明是我们先点的餐,怎么你先给他们那桌上?”
隔壁传来客人的喊声。何同尘透过那扇小窗朝外望去,有桌客人正在对光大喊大叫。
“都等了十几分钟了,还不上餐,一份双皮奶而已,就这么慢吗?”
光站在那里,沉默地看着对方。
少年身穿一件羽织,宽大的袖口衬出他纤细白皙的手臂。原本长及眼睛的刘海,用发箍别上去,露出干净的额头。脖子上别着一块方巾,刚好遮住伤口。
对比一个月前,何同尘刚救下他时那副自闭内向的样子,此时的光已经变了很多。虽然还是不说话,但他眼中多少有了几分神采,性情也更平和了。
“你听不见我说话吗?愣在这儿干嘛!”客人不耐烦地催促道。
何同尘见事态有恶化之势,连忙从后厨走出来,对那客人道:“不好意思,您要的双皮奶马上就好,请稍等一下。”
何同尘穿一件墨绿色的古着衬衫,棉麻长裤也是松松垮垮的,长发在脑后扎成马尾,刘海扫过眼前,中和了剑眉的英气,让整个人温和下来。
那桌客人是岛外的观光客,脖子上挂着数码相机,大抵是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走太久了,心火燥旺。其中一人对何同尘不耐烦地说:“我刚催了半天都没用,你这伙计是耳朵不好使吗?”
何同尘悄悄拽了光一下,指了指后厨灶台的方向,让他回去看着火。
转回头,他对那桌客人耐心解释道:“双皮奶因为要现煮现做,所以等的时间比较长。刚刚另一桌的海带绿豆汤因为恰好有成品,所以立刻就上了。让您久等,实在不好意思。”
何同尘说话慢条斯理,在岛上帮衬店面生意这么多年,他和各种客人都打过交道,深知和气才能生财的道理。那客人的一通无明火像是遇到四月雨,淅淅沥沥地一下,就被浇熄了。
只是他得理不饶人,仍道:“再等十分钟,还不上东西我们就走人。”
何同尘内心把对方祖宗问候了一遍,但脸上还是不动声色。开店经营,总会碰到一些人,掏了钱就把自己当成上帝,对店家呼来喝去,他打小这种人就见多了。
******
何同尘回到后厨,剩余的两锅水牛奶也已经烧开了,还好光及时关了火。
光站在一旁,眼睛黏在何同尘身上,看他处理食材。何同尘一边做,一边给光解释。
何同尘把水牛奶的奶液倒出,混合好蛋清和糖,放回笼屉去蒸。
“你看,倒牛奶的时候,要用筷子沿碗边挑破一个小口,把奶倒出来。这一步动作一定要轻,小心不要让奶皮散了,诀窍是别松开筷子。”
水牛奶沿小小的洞口落入锅中,脂肪凝结而成的奶皮贴在碗底。
“这样就算成功了,”何同尘给光展示碗底,“不过今天客人有点多,等有空了我慢慢教你。”
光拽了拽何同尘的衣角,正在忙着处理剩余食材的何同尘头也不回地问:“怎么了?”
光把一旁的蛋清和方糖递给他,何同尘顺手倒进水牛奶里,搅拌均匀。过了几秒他才反应过来,光已经记下了他刚才的步骤!
他看着光。“你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吗?”
光指了指在灶上蒸着的笼屉。
何同尘心里五味杂陈。
他亲眼看着这个少年从伤痕累累,怀疑和警惕的模样,转变成现在见到那么多客人也不再害怕,而是能游刃有余地在店里帮工。
这一切的变化,不过在短短一个月之内发生。
如果说何同尘先前还在担心没将光送去派出所的决定是否正确的话,那么他现在只对此感到庆幸。要是光不在这里,仅靠何同尘一人经营,不出一周他就得崩溃。
他掀开笼屉的盖子,先前那碗双皮奶已经蒸得差不多了,他用提盘夹取出,放在桌上,撒了一勺红豆沙。一份红豆双皮奶便成了。
竹芒甜品刚创立的头几年,何同尘的祖父就靠着卖这几款甜品,在岚澳岛上扎稳脚跟。红豆双皮奶、陈皮海带绿豆汤、生磨核桃糊,这三样是竹芒的招牌糖水。十几年过去,也不曾变过。无论大城市里推出多少花样繁多、名字又奇怪又冗长的甜品,竹芒也还是坚持着老三样。配方从祖父,传给何同尘的母亲,再传给何同尘,说是秘方,其实也无非是更多的耐心,更扎实的原料,以及更漫长的工序罢了。
何同尘亲自将这份双皮奶送给那桌客人,客人吃了后,倒什么也没说,很快结了帐就离开了。
忙碌了一天,将最后一桌客人送走后,已是夜里十点。何同尘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了,可还是强撑着把桌椅都收拾干净。
门口的风铃一声脆响,何同尘下意识地说:“不好意思,我们已经打烊——”
“哎,阿尘,我们家今天打了点鱼片,给你送过来。”
原来是邻家的四婶。她站在店门口,手上提着一筐竹篮,篮子苫着一层花布。看样子她也是刚收店,还穿着围裙。
竹芒隔壁就是四婶家开的海鲜大排档。说是大排档,其实都是家常菜,用渔家的法子爆炒的海鲜,味道鲜美酱香浓烈,在游客间也很受欢迎。
四婶把篮子在桌上放下,朝店里张望。“哎,你家的阿光呢?怎么不在呀?”
“哦,他在后厨洗碗,我叫他出来。”
何同尘掀开暖帘,冲里头喊:“光,四婶找你!”
半晌,少年才慢吞吞地走出来,手还湿漉漉地往下滴着水。他在围裙上抹了抹。
“阿光,给你带了鱼片,让你哥煮给你吃,拿来煲汤也是好的!不过要记得提前泡一晚。”四婶掀开篮子上的布。
光在店里打工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街坊邻居。为了掩人耳目,何同尘只好说光是自己远房亲戚的孩子,暑假在这里打工。
何同尘看清篮里鱼片的分量,连忙说:“四婶,你这也太多了,留一点给自家吃。我和阿光吃不完。”
“不是还有你爹嘛。三个男人,够吃了,”四婶抓起光的手,捏捏他的骨头,“你家阿光长身体,多吃鱼片,补补蛋白质。你看你们一天从早忙到晚,哪有时间好好吃饭。”光往后躲闪了一下,藏到何同尘的背后。
“那......先谢谢四婶了,改天我炖点陈皮红豆汤,给你们家送过去。”何同尘说。
“可以的哇,不过你要少放点糖,你常阿公牙齿不太好,医生不让他吃太多糖的嘞。”
“晓得了,店里还有木糖醇,煲汤的时候放一点,没问题的吧?”
“没问题,还是阿尘考虑得周到,”四婶抿嘴一笑,“哎呀,本来今天是给你们送鱼片的,怎么搞得像我来讨红豆汤吃。”
“哪有的事,我爸前几天还在说给四婶送点什么去,正好你就来了,今天你们收店挺早的啊?”
“早是早,可明天还要早起去捕鱼呢。你四叔膝关节不太好,也不知道还能做多久渔民啦,”四婶说,“啊呀,你家阿光在哪里念书的来着?我记性不大好,上次说的又忘了。”
上次?上次是何同尘随口乱编的一个学校,他早忘了。
他勉强应付道:“市里的中学嘛,哪个都差不多,不好不坏的。四婶明早要出海的话,就早点歇息吧。留意点身子骨,多吃蔬菜水果。”
“晓得了晓得了。哎,我家阿海要是像你一样回岛就好了,还能在我身边照顾我,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多好,”四婶说,“好啦,鱼片送到,我也该回去了。你家阿光还小,你这个做大哥的,可要好好照顾他!”
“放心吧,四婶。”何同尘拉开店门,把四婶送到街边。盛夏的夜晚也是温热的。街道上亮着一串串星星灯,是街坊邻居们自己拉的。有几户人家搬出躺椅,坐在家门口乘凉,手里挥着蒲扇。
四周安静极了,海浪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仿佛另一个世界的梦境的回声。
有人轻轻拉了一下何同尘的衣角,何同尘回过头,是光。
他端着一份双皮奶,送到何同尘面前。
何同尘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这是......你自己做的?”
光点了点头。
瓷碗还温热着,何同尘就着调羹尝了一口,心里像打翻了调料罐,酸甜苦辣的滋味交错在一起,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来。
“再往上面洒点红豆,就可以摆盘上桌了。”
光蹙起眉头,摆出一副费解的神情。
何同尘摸了摸他的头。“没事,夸你做的好吃。回家吧,准备收摊打烊了。”
他关上店口的栅门,竹芒甜品的招牌灯上,有夏夜的蚊蚋在飞舞,忽闪的黑色斑点,星星点点在变幻。随着电灯开关的关闭,灯牌霎时熄灭了,一切遁入黑暗之中,只有蝉鸣不休。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