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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流涌动
八月十六
雪又下了三日,没日没夜地下,像是要把整个东宫都埋进一片白茫茫里。今晨我醒来时,听见别冬在廊下训斥小宫女,声音压得低,却字字清晰,像冰锥子似的扎进耳朵。
“……常主子那儿的东西也敢克扣?小心冯娘娘剥了你的皮!”
我推开窗,寒气混着雪沫子扑进来,冻得我打了个哆嗦。只见那小宫女跪在雪地里,手里捧着一筐银炭,浑身抖得筛糠似的。别冬站在她面前,脸沉得能拧出水来。
“怎么回事?”
我轻声问,呼出的白气很快散在风里。
别冬回头见我,忙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娘娘,炭库那起子黑心肝的,竟将常主子份例里的银炭换成了黑炭!这般天气,常主子还怀着身子,若是冻着了可怎么好?”
我望着那筐银炭,喉头忽然发涩。我自己屋里的炭早被换成了呛人的劣炭,被子还是秋日那床薄的,夜里冻得手脚冰凉。这些日子,我一直忍着,却不料连常氏那里也遭了克扣。
“罢了,”
我出声打断,“把咱们的炭分一半送往常氏处。”
别冬急得跺脚 :“娘娘!咱们自个儿都……”
“冻不死人。”我合上窗,指尖掐进掌心。那日宴席后,太子再没来过西苑,倒是常氏的漪兰殿一夜之间成了香饽饽。冯侧妃竟亲自拨去双份炭例,赏赐的补药流水似的送进去——这般殷勤,倒让我想起她那日掐进肉里的指甲。
别冬还要再劝,见我神色坚决,只得叹了口气,吩咐小宫女将炭送去漪兰殿。
午后,太子妃突然传召。我踏入正殿时,暖香扑面而来,熏得人头晕。殿内烧着上好的银炭,暖意融融,与西苑的寒冷简直是两个世界。
冯侧妃正捧着账本,笑语盈盈地对太子妃说着什么
“……常妹妹既有了身子,年节下祭祖的跪礼不如免了?臣妾想着,到底子嗣要紧。”
座上太子妃咳嗽两声,苍白的指节攥着暖炉,声音虚弱却坚定
“祖宗规矩岂能轻废?倒是你管着的尚食局,该把常氏的膳食单子另拟一份。”
“娘娘教训的是”
冯侧妃丹蔻指尖划过纸页,忽然“哎呀”一声,像是刚瞧见我似的,转头笑道
“说来姜妹妹那儿是不是短了炭?昨儿路过西苑,闻着烟味呛得慌呢。”
霎时所有目光都落在我身上。我垂首跪下,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惊
“妾身畏寒,多烧了些劣炭熏屋子。”
殿内死寂。珠帘后忽然传来轻微的响动,玄色袍角掠过眼帘——太子竟从内室转出,眉宇间带着倦色,目光冷冷扫过众人。
“尚宫局是谁管事?”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殿内温度骤降,“拖去庭杖二十。”
冯侧妃笑容僵住,急忙上前一步
“殿下,张尚宫是臣妾奶娘,她……”
“三十。”
太子声音冷沉,目光却落在我发顶,“孤竟不知,东宫已穷到要侧妃烧劣炭度日。”
我脊椎发寒。他明明早知梅落殿境况,偏选此刻发作——是做给太子妃看?还是敲打冯家?
“殿下息怒”
太子妃忽然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臣妾已查过,是炭库太监错送了份例。姜良娣性子柔顺不肯声张,反倒纵容了小人。”她转向我,目光慈和,“本宫另拨八十斤银炭给你,可别再忍气吞声了。”
我叩首谢恩,抬头时正撞见太子的目光。他眼底有什么情绪翻涌,最终却化作一句:“太子妃处置得当。”
离殿时,雪已漫过鞋面。我踩着积雪缓缓而行,别冬撑着伞跟在身后,主仆二人默不作声。
行至梅林,忽闻身后脚步踏雪之声。我回头,见太子竟独自跟来,大氅上落满雪絮,墨发间也沾了星白。
“孤送你回去。”
他的声音在雪中显得有些模糊。
我屏息退后半步:“不敢劳烦殿下。”
“怕孤?”
他忽然握住我手腕,力道攥得生疼
“那日宴后孤未去看你,是在查冯家往炭库伸手的事——”
“殿下!”
我猛地抽回手,袖中忽然掉落一支枯梅——正是三日前他簪在我鬓边那支,早已萎黄发黑,在雪地上格外刺目
“妾身只问一句……常妹妹有孕,您可是欢喜?”
太子瞳孔骤缩,盯着那支枯梅,喉结滚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远处忽然传来惊呼声,打破了二人之间的僵持
“走水了!漪兰殿走水了!”
浓烟从漪兰殿方向升起,很快便映红了半边天。太子脸色骤变,转身疾步而去。我怔了怔,也提起裙摆跟上。
漪兰殿前已乱作一团。宫人们提着水桶来回奔跑,尖叫声、哭喊声、泼水声混杂在一起。烈焰吞噬了殿宇的半边檐角,火舌舔着积雪,发出滋滋的声响。
常氏被宫女搀扶着逃出来,发髻散乱,衣衫不整,一见太子便哭喊着扑进他怀里
“殿下!有人要烧死子嗣啊!”
太子搂住她颤抖的肩背,目光却越过人群,钉在我脸上。
冯侧妃突然指着我惊叫
“妹妹袖口怎么有硫磺味儿?
所有视线骤然聚焦。我低头看向自己的袖缘——不知何时沾了星点黄沫,刺鼻的气味混着梅香弥漫开来,在清冷的空气中格外明显。
太子的声音淬冰般砸下
“姜侧妃禁足西苑,无令不得出。”
“殿下!西苑破败不堪阴冷无比,我们娘娘的身体撑不住的啊殿下!”
别冬的声音颤抖着为我求情,她一遍遍磕着头,直到额头上沾满雪花,额头的皮肤被石板磨破,太子径直进入冯侧妃屋内,再也没有看我一眼
雪更重了,纷纷扬扬地落下,覆盖了狼藉的庭院,也覆盖了我苍白的面容。我跪在雪中接旨时,看见冯侧妃倚在太子身侧,唇角勾起一抹朱红的弧度。
别冬扶着我起身时,低声在我耳边道
“娘娘,那硫磺……”
我轻轻摇头,目光落在远处燃烧的殿宇上,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走吧,去西苑。”
雪地上,那支枯梅已被踩进泥泞,再也看不出原本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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