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观潮

　　别墅里的吊顶水晶灯，造型像她姥姥家院子里种的紫藤萝瀑布，上面镶嵌到底是三百九十八颗水晶，还是四百三十二呢？

　　李舒窈数了两遍，第一遍是三百九十八，第二遍是四百三十二。

　　灯光刺眼，看久了眼睛酸胀难忍，李舒窈低下头来，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何梦寒已经离开了二十五分三十四秒。

　　要不是何梦寒交换了她们两个人的手机防止她逃跑，她现在、立刻、马上就走！

　　一个服务生在她面前停下，他的职责是给客人送酒，看到李舒窈空着手，便很有服务意识地上前。

　　李舒窈有些无措，杯子里的酒五颜六色，她全然不懂，大厅里人手一杯酒，秉持合群的理念，她也随手拿了一杯红酒。

　　周围都是在互相交际的熟人，李舒窈谁也不认识，自然也不被他们关注，只能默默找一个角落待着。

　　她站在吧台附近，吧台尽头有一个两米多高的酒柜，酒柜里整整齐齐摆放了一柜子的红酒。

　　几位男士站在橱窗前高谈阔论，有人欧洲游学时去过这家酒庄，于是他们的话题从酒庄历史说到欧洲战争带来的经济影响。

　　李舒窈对此丝毫不感兴趣，只是学着他们那样品酒。

　　先用高脚杯晃几圈醒酒，再用鼻子闻一闻酒香，馥郁的果香里夹杂着醇厚的酒香，混合成一种复合的香气，她眼睛忽然亮了起来，浅呷了一口，酸酸甜甜，回味甘醇，比啤酒好喝多了。

　　家里严令禁止她喝酒，不是因为女孩子喝酒不好，而是因为李舒窈小时候酒精中毒过。

　　她的爸爸喜欢喝酒，但她妈妈不允许。

　　有家室的男人到了中年，消遣的活动迅速减少，傍晚吃过晚饭就会披着衬衫，拿着双喜印花搪瓷杯，去巷子口找老头下棋，李舒窈的妈妈则会站在阳台上看他有没有偷偷喝酒。

　　除了他和给他供酒的老头，没人知道双喜印花搪瓷杯里装的是酒。

　　每次回家前他都会吃很多大蒜把自己身上的酒味压下去，一到家就钻进卫生间洗澡，这种偷偷摸摸的行为足足持续了半年也没被发现。

　　李舒窈从小就是一个很黏人的小孩，大人去哪儿她就去哪儿，四五岁还没上学，每天晚上跟着爸爸去巷子散步，爸爸下棋她就趴在他膝盖上看。

　　人类永远无法理解小孩子的好奇心会用在什么地方上。

　　她是个馋嘴的小孩，每次看到爸爸喝水，她就要去抢，但是每次爸爸都不许，还会把瓷杯放在很高的地方。

　　有一次她趁爸爸跟人下棋入了神，就偷偷把双喜印花搪瓷杯抱进怀里，在没人注意的地方，咕嘟咕嘟把酒都灌了进去。

　　等她爸爸发现的时候，李舒窈趴在他膝盖上睡着了，小脸红得不正常，怎么都叫不醒。

　　去了医院才知道是酒精中毒，住院洗胃才把小命救回来，但是大脑皮层某一个区域受损，经过检查和实验证明，李舒窈得了面孔遗忘症。

　　大脑受损完全不可逆，因为这事她爸妈险些要闹离婚，后来她爸对着祖宗起誓再也不喝酒，并且说到做到，此后没再喝过一滴酒，笼罩在夫妻头上的离婚阴影才渐渐消散。

　　李舒窈小时候也很听话，家里不许的事她就不干。

　　直到大学期间和舍友出去吃饭，为了合群喝过两口啤酒，一点儿也不上头，渐渐的她就抛弃了这个约定。

　　李舒窈在楼下喝酒的同时，何梦寒在楼上疯狂地找人。

　　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在一个休息室找到了她要找的人。

　　交谈时，对方的态度略显傲慢，一直不肯正面回应。

　　人家不差她一个记者的采访，但何梦寒却不能随便放弃。

　　好说歹说，嘴皮子都磨破了，才和对方约定了一个采访时间，但何梦寒很清楚，就算约好时间，临时放鸽子也是常事，但眼前的机会她无论如何也得抓住。

　　对方从打开的休息室门口看到一道身影闪过，他猛地忽然起身，三言两语将眼前的人打发走：“行了，我到时让秘书联系你，我还有点事。”

　　“您先忙，我就不打扰您了。”何梦寒保持着职业微笑，起身相送，直到休息室空下来才瘫坐在沙发上，满肚子牢骚无处发泄。

　　等她收拾好心情，起身离开休息室，却在二楼的拐角恰好碰到那位采访对象。

　　他正在跟一个年轻男人说话，满脸的谄媚讨好，哪儿还有方才的倨傲。

　　何梦寒讥讽一笑，还真是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她倒要看看是什么人，竟然能让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这么毕恭毕敬。

　　采访对象挡住了男人大半身形，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人，衬衫袖口翻折，露出来的小臂肌肉线条清晰，匀称有力，手腕戴着百达翡丽星空腕表，单手撑在栏杆上，掌背青筋凸显脉络分明，五指修长，骨节分明，令人赏心悦目。

　　光是一双手就已经让人移不开眼了，何梦寒更好奇他本人了，借着拐角的盆栽做遮挡物，何梦寒悄声靠近。

　　男人忽然察觉到什么，目光锐利似一把利剑向她刺去，那是一双极冷极幽深的眼睛，上位者睥睨众生的强大气场令人望而却步。

　　虽然他长得很帅，但那张冷冰冰的脸就能劝退不少人，何梦寒也算见多识广，当下并未没有露怯，冲他微微一笑以示友好，很快便离开了。

　　“周总？”杨平转过身去，什么也没看到。

　　周昀不常来应酬，是因为厌烦这些打扰他私人生活的人，也厌烦这些仗着长辈情分，逼他入股投资的人，赔本的买卖为什么要做？

　　“杨总，你这个事我得跟其他投资人商量一下，有消息了会通知你。”他神色冷淡，说了声失礼就告辞离开了。

　　何梦寒记着不能把李舒窈丢在楼下太久，于是火速赶下楼，很快就在角落里找到了李舒窈，在衣香鬓影中，要找个普通打扮的人还是很容易的。

　　一个年轻男人正在和李舒窈说话，对方看上去似乎搭讪失败，兴趣缺缺地离开。

　　李舒窈感觉身侧的沙发陷落了下去，手中的酒杯被人夺去，将红酒一饮而尽。

　　“钱难挣屎难吃，等我交够十五年社保我就退休旅游。”

　　对上李舒窈困惑的眼神，何梦寒毫不在意形象，斜靠在沙发上，跟她解释道：“是我，何梦寒。”

　　李舒窈把一旁的抱枕放到她腿上，防止她春光外泄，何梦寒的工作性质需要大量的社交，社交有多累，她一个i人非常清楚，于是拍了拍她脑袋，安慰她：“失败了也没关系，大不了再努力。”

　　何梦寒苦笑：“有时候也不是努力就能有结果的。”

　　李舒窈反问：“不努力躺平就能有结果？”
　　何梦寒自嘲一笑：“嗯……严格意义上来说没有，但幻想能实现，睡吧，梦里什么都有。”

　　何梦寒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开口问她：“刚刚那个男的来跟你说什么了？”

　　李舒窈略有些烦恼：“问我是不是一个人来的，要不要聊天。”

　　何梦寒撑着下巴，十分好奇地问她：“你怎么说？”
　　李舒窈一脸正色：“我说我不无聊，我不想聊天。”

　　“噗，你真够直接的，难怪你单身到现在，别人是来者不拒，你是来者都拒。你就不想谈恋爱吗？甜甜的恋爱。”

　　何梦寒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一骨碌地爬起来，搭在李舒窈的肩膀上。

　　何梦寒的声音像恶魔低语：“你都二十六了，再不找对象，回去就得相亲，你想找个老实人，然后过着没有爱情的夫妻生活，一周只交一次公粮吗？”

　　“肥沃的土地离不开勤劳的公牛，没有不肥沃的土地，只有不会耕田的公牛。”

　　“够了，你这个魔鬼！”李舒窈脸都要红了，这种话私底下说就好了，干嘛在这种场合逗她。

　　何梦寒哈哈笑了起来，i人果然是e人最喜欢的玩具。

　　李舒窈的同人作品虽然不可说，什么花样都有，但现实中的她其实不太禁逗，她属于有色心没色胆的那种人。

　　何梦寒摸着下巴，笑吟吟地说道：“说真的，谈一个对象怎么了？你得突破创作瓶颈啊，你现在画画越来越敷衍了，我很不满意，看来我得给你找点荷尔蒙刺激，做一下培训。”

　　李舒窈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就在她们闲谈的时候，那边也迎来了今晚的求婚大戏。

　　灯光骤地暗下来，大厅内传来一阵骚动，别墅里的男男女女开始往楼梯方向走去，突然，人群里爆发出欢呼声，一把熟悉的声音从音响里传出来。

　　“落落，你愿意嫁给我吗？”
　　“答应他！答应他！”

　　随着邱落的颔首，全场气氛被调动到最高峰，粉色气球从四面八方涌出来，升到屋顶的时候怦然炸裂，无数玫瑰花瓣从天而降，将一对小情侣彻底淹没。

　　生日宴会还在照常进行，场内年轻人的气氛也随着求婚仪式的结束活跃起来。

　　别墅外的花园搭建了舞台，年轻的男女们蜂拥而至，情侣与单身者忽然泾渭分明起来，携伴而来的双双对对在舞池外肆意摇摆，而孤身赴约的，也在内场游走起来。

　　今天来参加生日宴的人中，有何梦寒公司的同事，也有她认识的朋友，都是人品还不错的单身汉，何梦寒精挑细选了几个任她挑选。

　　乱花渐欲迷人眼，也得赏花之人有心才能乱，还要赏花之人有赏析能力。

　　随着李舒窈摇头次数的增加，何梦寒耐心尽消，她卷起袖子，急得上火：“嘿，我就不信了，你信不过我何梦寒严选是不是？你看谁都一个样，起码有我给你把关，你还怕什么。”

　　“不是，你别操心了，我只是没准备好。”李舒窈拉住她的手让她坐下。

　　“爱情不是等待就会来的，来了就是来了，哪里需要准备，我跟你说，爱情就是一刹那的感觉，猛地就钻到你心里，你不知道它怎么发生的，也不需要知道，它自然而然就发生了。”

　　恋爱大师何梦寒好说歹说，才把李舒窈说得松口了，只是她仍顾虑良多。

　　“咿呀，你真磨蹭，谁都看不上，你不单身谁单身呀，我不管，你今晚必须给我牵手成功，先谈一晚上试试看嘛。”

　　李舒窈深知何梦寒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被她摇得脑袋都要晕了，刚刚喝下的红酒后劲逐渐显露，判断力和定力在逐渐消失。

　　想让何梦寒知难而退，只有给她上难度了：“你好烦啊，那我挑全场最帅的那个，不是他我就不谈。”

　　何梦寒笑出声来，捏她脸颊：“哟，您还能分得清帅哥和普通人啊？”

　　“怎么不能。”她眼神瞟向吧台角落里，戴着金丝眼镜，穿白色衬衫的绝顶尤物。

　　说来也奇怪，她是分不清楚人和人长得有什么不一样，但是她在那么多张脸中，忽然被他的气质击中，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她觉得他就是有些不一样，很独特。

　　何梦寒顺着李舒窈的目光看去，在吧台昏暗的氛围灯下，男人落拓不羁，漂亮的下颌线似鬼斧神工，袖子卷起露出了肌肉线条流畅的小臂，喝酒的时候，指节分明的食指轻叩玻璃杯边沿。

　　他看了过来，与何梦寒她们对上视线，但又很快就移开，脸色淡漠，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这不就是刚才在二楼的那个男人嘛？

　　“你还真会给我上难度。”何梦寒喃喃自语，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会，最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决定迎难而上。

　　“小样，你等着，姐妹我今天豁出去了。”
　　说罢，她雄赳赳气昂昂地迈出勇敢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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