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骨为刀(重生)

作者:鱼苍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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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 章


      刀刃贴擦在颈侧,洛久瑶僵直了脊背,下意识攥紧袖中的长钉。

      她的掌心里浮起一层冷汗,濡湿了包裹长钉的薄布。

      洛久瑶认出贴在颈侧的短刀。

      也认出这个声音。

      崇昌相邻西境,秦王世子秦征幼时生长在崇昌,得一柄西境人的弯刀并非难事。

      眼下贴在她脖颈侧的短刀名为钩月,是西境曾进贡给秦王的宝刀,镔铁所制,锻坯淬火,刀刃薄利是寻常短刀难以企及的。

      洛久瑶前世曾见过这柄刀。

      横切过长钉的刃痕与钩月的刀刃就这样在脑海中,轻易吻合在一处。

      不过就算她毫无察觉,这刀平白送到她颈侧,也足以叫她有所警戒。

      ……若是秦征对匾额动手脚,他的目的是什么?

      洛久瑶一时想不清缘由。

      祭殿中没有燃灯,只有浅白的月色从殿侧小窗映入,在砖石上投出两道相叠的,深浅不一的影。

      光线暗淡,他们望不清楚彼此的表情。

      洛久瑶背对着挟刀以对的秦征,微敛眼睫。

      她的嗓音里故意掺了几分颤抖,斥道:“你是何人?可知道这是何处?胆敢在皇家的行宫行刺,你在找死吗?”

      贴擦在颈侧的弯刀一顿。

      洛久瑶极快捕捉到他的犹豫,想来秦征并不知她此行目的,只是在用钩月试探她。

      钩月的刃却磨得太利了,连长钉都能横切开一处,何况是少女细嫩的颈肤。

      裸露在外的脖颈经刀刃轻擦,血丝便瞬间顺着相触的地方流下,渗到衣领中。

      洛久瑶吃痛似的“嘶”了一声,肩膀轻颤。
      可她藏在袖中的指尖却灵巧勾动,取下本包裹住长钉的薄布,将长钉牢牢攥在手中。

      她在找一个回身的机会。

      可察觉到她的颤抖,刀刃竟挪开了些。

      洛久瑶不敢松懈。

      二人僵持了一会儿,少年冷淡的声音传来:“八年前,千昭宴,臣曾与殿下有一面之缘,殿下可还记得?”

      洛久瑶愣了一下。

      八年前的初夏,藩王入京朝拜,秦王携尚未封世子的秦征前来燕京。

      洛淮赐众藩王宴,名为千昭。

      那时的洛久瑶已生活在容妃宫中,若说与秦征有一面之缘,或许不假。

      不过千昭宴时她年纪尚小,哪里能分清什么秦王郑王,更别说这位与她毫无瓜葛的亲王之子——加之宴会未过半,当时玩心尚重的洛久珹就带她从席间溜走了。

      千昭宴后的第三年,秦征受封世子,受皇帝诏,自崇昌赴燕京,明面是表皇室亲近,实则是做秦王在燕京的质子。

      再后来,洛久瑶辅佐少帝洛璇登基时,秦征已接过秦王的王印回了封地。

      前世的秦征曾对她辅政一事极为不满,隔三差五上呈奏疏弹劾,更在藩王来朝时咄咄逼人,直言斥她挟势弄权,为祸朝纲。

      思及过往,洛久瑶捻着长钉的指节更紧了几分。

      纵然她对他有所熟悉,但十五岁的洛久瑶,记忆中是没有秦征此人的。

      “自是记得的,只是不巧,我曾自六年前离开,直到前些日子才回到宫中。”
      她看向刀刃反照出的冷光,含糊其辞地哄骗他道,“如此说来,我与……哥哥,该也是多年未见了。”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颈侧的弯刀彻底放下了。

      洛久瑶半刻未等,径直转过身。

      转身一瞬,她竟有抽出长钉,用那尖端直钉入他心口的念头。

      就像她死在燕京城郊那日,正是秦征部下的精锐埋伏在密林中,弯弓搭箭,用那支利箭刺穿她的心口。

      洛久瑶指节轻颤,终究压下冲动,悄声将长钉收好了。

      冬日的衣衫厚重,长钉虽利却不足以要他的命,她虽有恨,却没必要自找麻烦。

      正如秦征也不会自找麻烦,在此地对她下杀手一般。

      洛久瑶退却两步,借着微弱的月色瞧向眼前的少年。

      眼前的秦征和洛久瑶记忆中的那个高慢倨傲秦王无甚差别,不同于白日祭礼需着素服,少年已换了常服,外披织金薄氅,氅衣下的深色锦袍是西境名贵的金丝锦缎所制。

      他正立在泛白的月色底下,手中提着凉沁沁的钩月弯刀。

      “秦征,见过殿下。”
      少年报过名姓,躬身朝洛久瑶行了个不高不低的礼,而后笑道,“有劳殿下哄骗臣,不愿拂了臣的面子。”

      还是一如既往的辩口利辞。

      洛久瑶顿了一顿,适时地卖了个破绽给他:“秦世子说笑了。”

      秦征抬首,也退让一步道:“八年前的事的确久远了些,幸而臣与殿下,如今还能在这里相逢。”

      洛久瑶捏不准这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于是顺着他的话敷衍:“世子说的是,久别重逢实属幸事。”

      “如殿下所言,确是……浮云一别,流水十年。”
      秦征轻言一句,未有与她再多寒暄,终于问及正题,“殿下深夜独自来此,是觉得白日发生在祭殿的火事有蹊跷?”

      “白日的大火皇兄早已探清缘由通报众人,哪里还能有什么蹊跷?”
      洛久瑶故作讶然,又道,“是因那匾额无缘无故掉下来,我白日躲闪之际甩丢了一只耳珰,竟直到就寝时才发觉,才试着来找寻一番。”

      秦征未想她如此作答,顿了顿话语,问道:“不知殿下的耳珰是何样式?可有寻到?”

      “小坠是一枚青玉芙蕖,许是被人捡了去,也许是摔碎了,祭殿早已洒扫干净,哪里还可能寻得到呢?”
      洛久瑶信口拈来,转而问道,“秦世子同是深夜来此,也有什么东西遗失在此吗?”

      秦征不同她兜圈,视线抬高些,落在高堂上:“说来确有一物。殿下抬头瞧那儿空出的钉痕,白日匾额砸下带落两枚铁钉,一枚滚到祭案下,另一枚至今未能找到,不知殿下找寻耳珰时可有见过它?”

      洛久瑶顺着他的视线瞧过。

      “铁钉而已,又不是能引燃大火的燧石,只要祭殿不倒,堂上自会挂起新的匾额掩盖那两处痕迹,届时宫人也会换新的铁钉来承托匾额。”
      她眨动眼睫,故作试探,“祭殿早已洒扫干净,世子何须找寻那般无足轻重的东西?”

      月至中天,殿内更亮了些,光线落在少女的半张面上,映明她看起来天真漂亮的眉眼。

      秦征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探究。

      他望着她浅淡的眼瞳,前行一步靠她近些,似乎想将她看得更清楚。

      钩月的刃光冷冷反照在洛久瑶的眼中,她背手在后,指节曲的有些疼,牢牢攥着袖中长钉。

      与此同时,一声轻咳落在空荡荡的祭殿里。

      轻咳声点到即止,也不知人是何时进到殿中的,下一瞬,少年人泛着凉的嗓音自阶下响起。

      “九殿下。”

      殿中明明有两个人,他却只唤了洛久瑶。

      洛久瑶藏在袖间的手一抖,脊背绷得僵直,再不是演作惊慌。

      祭殿内很安静,她立在原地,清楚地听见自胸腔里呼啸涌动的声响。

      若大雪肆虐万里,朔风起伏,猎猎不休。

      细细密密的颤抖爬上指骨,长钉的尖端压在指腹,她本该因此感到痛楚的,却下意识连呼吸都放轻了。

      还真是——‘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秦征循着声音回首,没有察觉到洛久瑶一瞬间的失态。

      洛久瑶的目光略过他,望向阶下的人影。

      少年披着雪色的氅衣,肩侧担着轻盈盈的月光。
      覆在身上的氅衣有些厚重,氅衣覆盖下,他的肩却单薄的像是一张纸。

      他缓缓走来,腰间露出玉佩的长穗,轻轻飘动。

      长穗不再飘荡,他最终停在阶下,面朝洛久瑶与秦征,躬身拜以一礼。

      洛久瑶怔怔看他,唇畔微动。

      沈林。

      她有许多话想与他说。

      心口被辗转反复几欲脱口的话语燎得发烫,她张口,最想念一念的,却只剩下他的名字。

      可十五岁的洛久瑶,从未见过沈林。

      她不能念,于是也没有发出声音。

      少年却倏然间抬起头来。

      身体欠佳的缘故,他的面色有些苍白,就那样抬眼望着她。

      他们的目光交融在一处,比月色还要浅上几分。

      秦征打断二人往来的目光,出言不善:“已经这个时辰,竟也能在此地遇见沈大人,不知今日外面吹的是什么风。”

      沈林的眼睫抖动一下,转望向秦征。

      “秦世子,臣方才偶遇太子殿下,殿下与臣浅谈几句,说若臣能见到世子,还要臣转告世子,东宫的人手并不宽裕,恐不能长时间调遣人力为世子找寻失物。”
      他嗓音冷淡,目光掠过秦征手中的短刀,“若世子寻到了随身宝刀,还请尽早告知东宫。”

      秦征眉头微跳,面色变了变。

      他垂首看向阶下的沈林,毫不避讳的将钩月端在手中,道:“劳烦沈大人。”

      离去之际,秦征转身,对洛久瑶道:“殿下,半月后的临春宴,请到白鹭亭一叙。”

      洛久瑶蹙眉。

      前世她想过拉拢世家一事。

      宫中的岁月太长了,她不愿时时背负着生母留下的所谓罪孽,亦或是不详的生身之言过活,温驯的等待在这片泥淖中,等到有朝一日被皇权需要,变作稳固邦交的工具,亦或是维系世家的津梁。

      只有攥在手中的才是真切的,她想离开这里,凭借自己微弱的力量远远不够。

      所以前世在行宫时,她曾差人探听秦世子的行踪,试图与其结交一二。

      也正是那日,她阴差阳错的结识了沈林。

      于洛久瑶而言,那都已经是太久远的事了。

      如今看来,怕是秦征尚在燕京时就已滋生了反叛的野心。

      秦征一语道过,不等洛久瑶应声,转身离去了。

      他惯来都是居高位者,自觉轻慢而非驱令已是对旁人的恩赏。

      祭殿中只余二人相对无言。

      洛久瑶抬眼。

      她将袖中的长钉妥帖放好,一步步走下长阶。

      她走近他,轻声道:“你是……沈大人。”

      沈林捕捉到她话至尾音时没能压住的一声颤,垂首行礼,应一声:“殿下。”

      洛久瑶只是看着他,一瞬不眨的。

      像是看着一件触手即碎的瓷器。

      也像是看着一场痴缠了她多年的梦。

      她几乎不受控的伸出手去探这场梦的真实性,最终却悬停在浅白的月光下。

      空气缄默,沈林抬首,眉端猝不及防在她的指尖划过。

      划过的指带着轻微的铁锈气味,眼尾被凉意抚过,沈林的眼睫轻轻震颤,朝后退却一步。

      与此同时,洛久瑶缩回手。

      她这才缓过神来。

      不是梦,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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