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壁画的人

　　十一放假前，继父说今年过年没有回老家，好不容易赶上长假，得带全家去心怡爷爷奶奶家看看。刘美林听过后，在餐桌上状似无意问道：“娜娜，你要去吗。”
　　继父看着她的母亲，又转头看着她。林迪娜很快摇头，伸出筷子夹回一小团菠菜，说她还有事情要忙，让他们先回去。
　　她看见继父松了口气，挟了一筷子鲈鱼的月牙肉，送进她的碗里，说她最近每天睡得那么晚，是有什么事情在忙吗。
　　刘美林看她没有回答本想开口，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低头翻过鱼背，露出丰满完整的另一面，一言未发。
　　林迪娜看着碗里的嫩鱼肉，点头说谢谢。
　　“我这两天备课晚，出来喝水经常看见娜娜书房的灯还没有灭。”继父说，“不要熬夜太晚，年轻人更要注意身体。”
　　刘美林踩着话尾，跟着道：“我说这两天拖地怎么满地头发。那天我拎起来一看，头发又弯又棕，肯定是你的。你爸要是不说，我都不知道这么多头发哪来的。”
　　许心怡吐出嘴里一根细小的鱼刺，摇头晃脑地说：“妈妈你连这都不知道吗？我都知道。这几天姐姐睡得晚，还得早起给我们做早饭。”
　　“知道你姐姐辛苦，还不赶紧吃完饭学习去。”刘美林话锋一转，开始训斥许心怡，说她这次期中考试排英语才考85，小学英语就考85，姐姐每天晚上补习都补到狗肚子里去了。
　　“我也不想啊。姐姐有她自己的事情要忙，你还总让她来辅导我作业，自己倒是玩手机去了。你连姐姐每天就睡四五个小时都不知道，还说我不识好好歹。”
　　看见刘美林脸上浮现出似是羞恼似是愧疚的表情，许心怡有些幸灾乐祸地笑了，本要再牙尖嘴利地补上几句，被林迪娜打断，问她十一的作业有多少，需要她看的随时在微信上发过来。
　　“好吧。”听到林迪娜说话，又听到作业，许心怡整个人都蔫下来。
　　餐桌上许久没人说话，刘美林抿起嘴，挑出两块没刺的鱼肉，分别递进两个女儿的碗里。
　　许心怡被鱼肉上沾着的小米椒辣到，吸了一下鼻水。坐在对面的继父抽纸替她擦干净，重新开口说，这次十一回老家得自驾，到时候得多带些路上吃的。
　　许心怡情绪终于高昂起来，说她要买一排酸奶，再给妈妈买些西瓜籽，和上次回老家一样。继父捏住她的鼻子，亲昵又责怪地说，别光想着自己，去超市给姐姐也带些喜欢吃的放在家里。

　　继父叫许继康，是初中化学老师，一个温和细心的男人，在刘美林离婚的第二年，凑巧和她在五金店认识。
　　那天她去买家里更换的水龙头，遇见了对此一窍不通的许继康。她凭着专业知识和古道热肠，仔细给他介绍节能灯泡和白织灯泡的区别，又告诉他如果换给书桌台灯，最好买白织灯泡。他是老师，这样不伤眼睛。

　　不知道这些话是怎么打动了他，他开始频繁在手机上请教她如何修理滴水的水龙头，如何修理快要报废的开关，刘美林全部一一回复过去。
　　他偶尔会约刘美林去公园和人工湖边散步。起初她以上夜班，或者照顾娜娜为借口推辞。
　　后来有一次被他在车间门口拦住送饭，刘美林当着所有工友的面，接下了他递过来的保温桶。自此以后鬼使神差地，她再也没有拒绝过他。
　　许继康当年三十二岁，比刘美林小整三岁。他一直没有结婚，过去也没谈过几任女朋友，全凭着耐心和毅力让刘美林心软下来。
　　她之后和朋友打电话被林迪娜偷听到。那个阿姨问她这么大年纪还没有结婚，是不是人有什么问题啊。刘美林说他只是性格太安静，有时候比较懦弱，但人还是个好人。
　　电话那头的女声抬高了声调，别说什么看起来不看起来，当年林皓你也说是个好人，找小三不也是悄不声的。
　　林迪娜本以为她会发作，但刘美林听完后只是把发烫的手机腾了只手，说：“当我瞎眼了行不行。林浩已经净身出户了，过去的事情在我面前少提。”
　　刘美林向来是强势的性格，但在和林皓离婚这件事情上却展现出惊人的平静。小时候林迪娜有些伤心地以为，这是因为他们之间的感情没有那么深厚。
　　但等她再长大一些以后她才明白，这样的波澜不惊，可能是因为她早就心如死灰。

　　在刘美林决定领证前，他们三个人一起在景城大酒店一楼的自助餐厅吃饭。
　　许继康在餐桌上主动说，以后娜娜可以先叫他许叔叔，其他事情慢慢来，不着急的。
　　刘美林难得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顶，一下又一下，最后把温热的掌心按在她的后颈上，俯身柔声问她，我们就这么说定了，好不好娜娜。
　　酒店一楼挑高很高，巨大华丽的吊灯光线倒是十分柔和，映在地面大块大块的大理石瓷砖上。餐厅内放着轻柔的小提琴曲，都是林迪娜以前从未听过的。自助餐厅装修是那个年代十分流行的欧式风格，穿梭在餐台间的人们手里餐盘中装着川菜，鲁菜和不正宗的粤菜。
　　这是她第一次来这里，她觉得自己和这里格格不入，而外面的景城也一样，和这个讲究但怪异的餐厅格格不入。
　　刘美林又叫了一声她的名字，把林迪娜从走神里拉出来。她低头双手握住玻璃杯，小口小口地喝着橙汁，抬起头看着他们没有说话，沉默后只是点头。

　　十一长假第二天，林迪娜给季霖打电话，问他有时间吗，可不可以现在下来一趟。季霖像是刚被她叫醒，迷迷糊糊说哦哦好的，又问她是谁。
　　“我是林迪娜。”
　　“啊……啊？”他像是忽然惊醒，声音清晰了很多。电话那边的声音忽然拉远，又骤然拉近，“娜娜，你没换手机号吗。”
　　“我一直没有换过手机号，怎么了？”林迪娜有些奇怪道。
　　手机那边的季霖倏地陷入了短暂的缄默，似乎是轻叹气一口，之后很快开口：“没什么。我洗把脸稍微收拾一下，很快就下来。”
　　挂电话前林迪娜嘱咐他先不要随便吃零食，直接下来吃午饭。季霖长长地嗯了一声，又很快反应过来，问她一次性做这么多人的饭吗。
　　“没有那么多。我妈和心怡许叔叔他们回老家了，只有我一个人。”林迪娜说，“快下来吧。”

　　林迪娜今天烧了份蒜蓉粉丝海鲜煲，又拌了黄瓜木耳。餐桌上两个人只是低头吃饭，没有太多的交谈。
　　季霖把煲里的虾和贝类全部剥壳完，又用筷子挑走辣椒皮和花椒粒。中间偶尔问她要不要餐巾纸，林迪娜点头，他便驾轻就熟地把纸展开后对折两下，放在她的左手边。
　　饭后林迪娜说她去沙发那里稍微眯一会，让季霖不要忘了洗碗。季霖刚想问她洗洁精在哪，就见她已经在沙发上蜷缩成一团。
　　她的呼吸很轻，大致看去没有丝毫起伏，裹在和沙发同色系的法兰绒毯子下，像是这间房子中一件沉默的家居摆件。

　　等林迪娜睡醒坐起来时候，客厅外面的天色已经昏暗，唯一的光源是坐在沙发另一侧季霖的笔电。他难得戴上了眼镜，正飞快地在键盘上打字。
　　“现在几点了？”
　　季霖手头停下来，摘掉眼镜，大力揉搓几下眼角。“十点半，楼下的晚间剧场刚刚结束。”
　　“你不回家吗？”林迪娜坐起来身子，看见沙发下面放了几个沙发靠垫。在他们更小的时候，季霖经常这么做，说是免得她翻身从沙发上摔下来，磕得浑身青肿不好交代。
　　季霖把眼镜收进盒子里，坐直起身子——他还没习惯黑暗，只是眯起眼睛朝着一个方向说：“我哪会那么没良心啊，吃完饭就拍拍屁股走人。”
　　“这会儿时间不早了，你也该回家吃晚饭了。”
　　“回家也没有我能吃的晚饭，我也不饿。”
　　“那他们看你不在家，会不会找你？”
　　“娜娜，我已经是个二十七岁的成年人了。”季霖仰倒在沙发靠垫上，语气无奈。“他们各自有各自的生活，不会这么在意我。”
　　季霖的眼睛终于习惯了屋内的光线，他找到了林迪娜。她的脸被正被光分成两半，半是客厅的灰蓝色，半是隔壁楼栋厨房的暖黄色。光线在她的鼻尖上汇聚成一个点，她正低下头睁大眼睛，看向空气中的一个方向。
　　林迪娜的黑眼仁出奇地大，她一动不动地坐在这样的场景里，看起来像是部日系恐怖片里的场景。

　　林迪娜刚满月后经常被林皓抱出门，初亮相后就周围邻居夸，说小姑娘眼睛又黑又圆，可以送去拍婴儿奶粉广告。
　　林皓那时候摸着她稀疏的眉毛，说娜娜还喝奶呢，用不着这么小就开始赚钱养家。
　　等她再长大些，本就偏大的黑眼仁也跟着眼眶一起长大。这时候她的邻居开始私下说，她眼仁太黑，像是邪祟上身，林皓鬼迷心窍离了婚，是不跟她也有关系。

　　季霖初三那年，班上的男生A问他，知不知道初一有个新入学的女生，长得像咒怨里的俊雄。
　　季霖不知道他到底在说谁，只是笑着骂他，说你他妈嘴这么臭，俊雄今晚就来你家。但没隔几个月，季霖就在自家楼下见到A。
　　他那天站在林迪娜面前，用食指点着她手里的一封信，胸口起伏很大，正在气势汹汹地说些话，整个人像只好斗的公鸡，看起来着实好笑。
　　林迪娜背着书包站在原地背对着他，肩上还挂着羽毛球拍，脖子轻微向后缩，马尾在不着痕迹地晃动。季霖单腿撑住自行车，大声叫出那个愤怒男生的名字。
　　A看见季霖的时候脸上的潮红还没退下去，但没几秒就委顿下来，面上除了有些讪讪外，还透着不少恼羞成怒。
　　他不经意地挠一下鼻子，说巧啊哥们，没想到你在这住，没落贵族啊。
　　季霖没搭理他，下车后推着车子走到林迪娜身边，一手取下她的羽毛球拍挂在自己肩上，直直看着A说，别他妈打岔，你丫刚刚干什么呢。
　　那男生见面前两人整齐站在一起，自知没趣，随便应付了季霖两句就匆匆骑车离开。
　　季霖问林迪娜那个男的刚刚是不欺负她了。林迪娜摇头，说还好，只是他之前表白被她拒绝了，今天来家门口堵她。
　　“他说什么难听话了没？”
　　“他说我长得吓人，也就他愿意喜欢我。”
　　季霖听过后皱起眉头，本想伸手问她要来那封信，但恰好书包里藏起来的手机开始不停震动——是他当时的女朋友打来的电话。手机那边的女生因为月考成绩下滑，正伤心得哭起来。
　　林迪娜站在一旁踢开几粒石子，抬头伸手指了指楼上，又指了一下羽毛球拍，就转身上楼。季霖心不在焉地和她比了一个OK的手势，又骑着自行车匆忙离开，肩上还挂着她的羽毛球拍。

　　季霖在这天有关林迪娜的记忆就到此为止了。他从回忆里抽开身，见林迪娜仍是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便出声叫她：“娜娜？”
　　林迪娜回过神来，看向他。“你说什么？”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季霖笑笑，“我看你在发呆一动不动，在想什么呢？”
　　“也没什么。刚刚想起来我升初二那年，你也在我家这么陪我。”林迪娜踩在沙发下面的垫子上，像是再次陷入了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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