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萦云

　　自打那日以后，那位离夜世子再没出现过，该烧高香了。

　　三年后，虐待我和代云的酒娘落疾去世了。她的离开我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心中还暗暗叫好，可怜代云倒伤心了好一阵子。

　　酒娘一死，我和代云又成了孤儿，为了生活下去，也为了让我俩能再次有个家，代云嫁给了村里杀猪的阿材，阿材是个满脸胡子邋遢的壮汉，蛮横粗鲁且吝啬至极，我很是讨厌。

　　代云和阿材成亲后没多久，阿材就开始对她又打又骂，还指着我的鼻子大吼家里养不起这个多余的人，代云哭着跪着好一番乞求，他才勉强让我留下。

　　我知道自己在这个地是留不长的，况且我也不愿意留下，所以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收拾了几件常衣，偷偷离开了。离开了代云，离开了阿材家，也离开了三月村。一来不想代云为难于我和她夫君之间，她是个认死命的性子，三重四德的观念深埋骨中，我留下只会苦了她。再者，与生的心疾，苟延残喘罢了，胸膛里的这颗心脏还可以撑多久，也无定数。不过，就算是这副这破身子，我咬着牙也要熬十载年头。

　　总之，我离开了。

　　只是代云，这世间我唯一珍之重之的人我离开了她，只为她在夫家好过一点。我有多少舍不得，就有多少想她过得好。

　　前途茫茫，我决定去访仙求道，寻片良方，医好我的顽疾，我要活着，靠自己活着，长久的活着。

　　这一年我十七岁了。

　　以前常听得村里的老人说在离苍山不远有座茫涌山，茫涌之巅是三界交汇之所，天渊两重，不过一步之差。我想去那碰碰运气，连夜便启程。

　　在路上颠簸了十几天，好不容易来到茫涌脚下，体力实在不支歇息了一晚，第二日一大清早向山上进发。无奈怎么走，都上不了山顶。

　　明明就近在眼前了，可是走来走去的又回到原地。

　　我打小就在三月村中长大，虽然也是苍山山里，但是苍山和茫涌山着实是有大大的不同，这里似乎有我看不到的结界迷障。

　　就这样在山上绕来绕去一连又是两天，从山背到山腰又至山脊，从这个林子到那个洞，怎么都上不去。

　　不仅如此，连半个问路的人都找不着。

　　无奈地在山道上走着，走着。

　　傍晚，我费力地翻过一个山头，这个山头和别处略有些不同，林间草木早已全数凋零，唯留枯枝残叶，枝影摇曳，伴随着萧瑟的晚风，片片枯叶向我袭来，割在脸上生疼，我微微怯步。

　　刚过拐角，只见远处有一个黑衣老妇人，花白的头发，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且消尽了悲哀的神色，人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活的。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空碗，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好像一个乞丐，正向这边走来。

　　我就地站住，顺便向她打听一下上山顶的路。

　　“姑娘你打哪来呀？”她停在我身边，先这样问。

　　“婆婆，我是苍山脚下三月村人。”我回道。

　　“你是个人。”老妇人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

　　我万料不到她说出这样的话来，诧异的站着。

　　“真是…”她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真是太好了！”

　　我有些纳闷。

　　蓦地，周围的一切瞬时全变了，忽至一个所在，眼前的黑衣老妇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只见荆榛遍地，狼虎撕咬，迎面还一道黑溪阻住去路，没有桥梁可以通往，仿若置身于一个深渊迷津，深有万丈，遥亘千里。

　　我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犹豫之间，听得迷津内水响如雷，竟冒出许多夜叉海鬼要将我拖下去，我死命的挣扎着，大声呼喊救命。

　　拉扯之时身前的风景竟又换了个模样，这次四周化作一片霜叶林子，三面苍峰翠岳，两旁岗峦耸立，满山娆娆红叶。紧接着，雾霭泛起，乳白的纱把重山间隔起来，只剩下青色峰尖，真象一幅笔墨清淡、疏密有致的山水画境。

　　见这光景，我的心也随之渐渐平复下来。

　　一转身，便见一位妙龄女子倚在树下，身上薄薄的鹅黄衣裙仿佛被水浸湿，衣褶细腻流畅，犹如是水中荡起的涟漪一般，穿着绝丽，人间罕见，骨骼相貌像画中的仙女。

　　只是这一片树林在女子的面前就像浮在水上一样，她的眼中满是泪水。

　　我见她挺是伤心，便走上前去想安慰她几句，顺道问问这里是何处。

　　“姑娘，你别哭了。”我好心道。

　　“你是谁呀？”女子抹了把泪水，有些惊讶地抬眼。

　　“我叫萦云，苍山三月村人，为寻仙辗转到此。”我回道。

　　“哦，你是凡人呀。”她轻轻道。

　　“这里是何处？你是？”我问道。

　　“此地乃苍山上邻茫山之巅的霜叶林，林中红叶，经年不谢，红于二月之花，故此林名曰二月红。而我，则是赴宴王母蟠桃宴路经此处，唉，只是三哥哥……”说着，这女子又梨花带雨地哭了起来。

　　“王母？蟠桃宴？”这是哪跟哪呀。

　　她抹了把泪水，将我仔细地瞧了一阵，忽而欢喜的跳了起来：“我想到了！”

　　“萦云姑娘，你可愿帮我做件事！”她乐呵呵的抓住我的手，两只美丽的酒窝儿弯在白皙的脸颊上。

　　“什么？”这姑娘脑子怕是有毛病，我暗忖。当下便不想与她多说，转身欲离开。

　　她赶紧拦住我，笑着解释道：“萦云，你大概是出来的少。”又指了指上方：“我是天上来的，西王母的小女儿，神女光舞，你可以叫我子吟。”

　　接着，这个名唤子吟的女子将一切与我细细说来。

　　这位子吟神女有位文武双全，相貌极其俊逸，性子却极为冷淡的的三表哥，尤是容易惹桃花。这位三表哥正是九重天宫上天帝的孙子，即将继天君位的太子晟非君是也。子吟神女呢自小便暗恋着晟非君，为此做了好些事，只是晟非君不买账，为人更是冷得很。

　　前日西王母传唤子吟回瑶池筹备蟠桃宴，得暂时离开她三表哥好一阵子，王母之命子吟不得不从，可心里又放不下她那优秀的三表哥，天上的仙娥仙婢皆是貌美多姿，她生怕自个不在的时候晟非君被这些个野桃花迷了去。

　　这郁闷当口又刚巧不巧的遇见了我，且是相貌平平的我，天上任何一个女仙娥都可以轻易艳压的那种，便估摸着把我送到他三表哥那里当个侍女，好在她不在的时候有个眼线。

　　子吟还承诺道：“你若能帮我好好看住三哥哥，我便设法许你百年寿命。”

　　我听到这，当下便应了：“成交！”

　　“萦云，你不怕我是个骗子吗？或者是个傻子？更有甚者，是个妖怪？”她问道。

　　我道：“方才我身陷迷津险境，无人所救，却在转瞬之间顺利来此，必然是你的哭声所致，听说，神音可以驱散邪物接引世人，不正是如此吗。所以，我相信你，小仙子。”

　　她微微笑道：“谢谢聪明的你，相信我。”

　　我道：“只是我是个凡人，如何能上得天宫，混到他身边呢？”

　　“很简单！”她随即从发髻上取下一支白色玉簪子插到我的髻上，说，“这玉簪子上有我的灵力，可以敛去你周身的凡气，天上的仙官侍婢知道你是在我身边伺候的，也就不会怀疑什么。”

　　接着她又找来一朵腾云，飞到半空，对我道：“萦云，我们走吧。”

　　我迟疑了片刻，踏了上去，殊不知这一踏，从此便步上了漫漫人生的不归路。

　　第一次驾在云上，遥望四周，到处都是水茫茫云茫茫一片，未过一刻，子吟说我们已到长川之上，这方天便是她三表哥晟非君的尚云殿所在之处。

　　随风一吹，人也清醒了大半。

　　望向前方，我立时就傻下眼，嘴巴也不由自主张得老大，目瞪口呆地注目着眼前仙雾缭绕的长川天彻。

　　一缕缕金光重叠着，却不耀眼，放眼整个宫扉浮光闪烁，美仑美奂。我想这唯美的极致也不过如此。

　　头上不时有祥云浮过，鹤鸟飞翔，这当口，看的我，不需驾云都要飘飘然了。

　　“天彻规矩甚多，我不在时你要处处当心，千万别让其他仙家察了去。”子吟叮嘱道。

　　“嗯！”我感觉脚发虚。

　　子吟直接降落到前殿中央，我有些手足无措地从云上跳下来。

　　几个仙婢赶紧上前来迎接我们，我便跟着子吟和她们朝大殿走去，一路子吟向这些婢子们介绍我是她从瑶池带来的小婢，刚升上来，修为尚浅。

　　我四下张望，看哪都觉着有意思。

　　兀然，心绪无端的漏了一弦。

　　只见漫天绯色里，有道不染尘埃的银白色身影徐徐渡来。

　　不知为何，识得他，惟太子晟非君也。

　　顷刻间，万籁落寞，仿佛世间已没有我、没有子吟、没有仙婢、也没有他身后跟着的一众仙官，笙曼世事，碾作尘泥，亦或化之飘沫飞烟，清穹九天之上，只余眼前渐近渐清的年轻君上。

　　风轻轻兮，綄束墨丝冷流泽，拂云无痕。

　　他的眼眸，倾泄如水，溶若流月，玄色华光里，似望穿了一切，傲然而漠然。旁者如我，妄研不得分毫。

　　我迷茫了，心头升起一股莫名之感，仿若天涯海角，生离死殇，只为见上这一面才得罢了。

　　暗香何浅浮，莫道不销魂。

　　可哀，他此番不晓，我也无从知，倘若我有先知的话，此刻定会不顾一切跑上去牢牢地拥紧他，如此以后也不会惧他至斯。

　　可叹，如今的我和他谁也不晓得以后的事，多年后当我再度梦回，不得不承认，与他的种种皆不过是一场不可说的宿命罢。

　　无论命数里计了我和他有多少岁月，有些话始终来不及对他说。

　　当时的我傻了好半天，直到子吟欢喜地跑上前去挽来他的三表哥，我才回过神。

　　子吟将我拉到他面前，笑颜娇憨，道：“三哥哥，她是我从瑶池带回的婢子，萦云，这趟回去急促，且将她留下，在尚云殿伺候，成吗？”

　　晟非君看了我一眼，冰冷的目光，有若开到荼糜花盏后余剩的一丝清幽凉薄，未几，他淡淡落下两字：“随你。”

　　这两个字，听得我一阵柔骨浸凉。

　　他漫不经心地拉开子吟挽着的手，留下我和子吟痴痴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我想上天造物真的是很神奇，凡尘仙陌虽造出了许多浊物，却也造出了这等银衣翩跹、衣袂飞舞的天人，与生的绝代风华，众生望尘。

　　这时，前面一个青衫男子神色飞扬，双手捧着书册，快步向我们走来。

　　“子吟，你要走多久？”

　　“我也不知道，宴一完我便开溜！”

　　听到子吟的回答，青衫男子眼睛一亮，下一刻又将那份喜悦深藏了起来，只是眼角流露出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浅笑。

　　“我还要给三哥哥带回一壶他最爱的桃花酿。”

　　子吟的一句自言自语，只叫那青衫男子顿时神色黯然。

　　子吟未觉，牵着我的手对他道：“她是萦云，你且将萦云安置在三哥哥身边伺候。”又转过头来对我嘱咐：“他是时迁，尚云殿主司文的仙官，自己人，我走后你有事尽管找他。”

　　我和时迁仙官简单的打了个招呼，没过多久子吟接到一个叫耶蓝的小仙官的来报，就急忙驾云回瑶池了。随后来了两个小仙婢领我去往住处。偌大的广场上只剩时迁仙官在那里凄然不舍。

　　我由仙婢引着前往住处，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

　　抬头可见雄伟壮丽的殿宇，四方八角六十四围，高大空旷，楼阁细致秀雅，亭亭玉立，层层透明白色华幔衾叠，低头可识地上铺的乳色白玉，甚至可以映出我们的影子。

　　中间错落着巨大的红色柱子，上面镶嵌的明珠有蓝白二色、璀璨夺目。

　　穿行于长长的回廊，周围不时遇到各色着装的仙官仙婢，路过时皆是神色安然，举止优雅，彼此点头还礼，斯文得很。

　　至此，我便在这九重天阙上做了一个凡人小仙婢。

　　以前在三月村的时候，天天劳作，我总是以披头散发，满脸灰土的模样示人，真是像个臭丫头。现在来到天宫成了假仙婢，梳了个简单雅致的发髻，着一身素白的宫女装，时迁仙官瞧了，道：“这行头，蛮清秀的。”

　　这两日在天彻上我听得不少关于晟非君的事，譬如他的出世。

　　有的小仙童们说：“老天君的二儿媳乃是西海的龙女梵心，晟非君原本是梵心娘娘成日月之灵育出的一颗明珠，那时啊西方菩提特来为其祷世，九九之日后，一个子午冷夜明珠化成仙体，老天君有了孙子。”

　　也有小仙女说：“太子晟非是被上天定下的储君，是上古龙子转世来着。”

　　还有的年长一些的老仙官说：“九天之上，每过万载岁月必逢一难，君上是西天佛祖派来渡厄化劫的。”

　　有关晟非身世的谣言层出不穷，却是有一个经久不衰。

　　那是在两千年前，天彻二皇妃梵心的幼子长到几岁便夭折了，梵心终日郁郁寡欢，天君便派了女官跟着，恩准她前往下界散心。梵心化作凡人，走在喧嚣的集市里，看什么都要抹上两把泪，叹一声“我的儿呀”。一日，瞧见一个小男娃被一众大汉围着拳打脚踢，她寻问得知那男娃子是个孤儿，爹娘前几日被要债的给逼死了。梵心救了他。之后，梵心返回天宫，莫名其妙的带回了一位小天孙，名唤晟非。

　　这故事断断续续的，千年来以讹传讹，到底是怎样的，真真假假，也没人能顺出个理来。直至很久以后，我才渐渐知道这竟是真的。

　　晟非实是一个活了两千年袭上仙之位的凡人。

　　话说到这里，我觉着天族的神仙们对血统的要求并不高嘛，明目张胆的鱼目混珠也不是不可以的，当然，前提是你要有高大上的地位和权利。这些都是后话了。

　　听说，晟非自小有如天赋，一大堆典籍经册他看一眼便能过目不忘，悟性更是极高，授他经书佛理的珞珈尊者以及他的另外两位师父对他的学业更是连连点头、称赞不已。两百来岁，就施法排泄黄河洪涝，消灭作恶连连的南丘巨兽，领了一千兵捣了百蟒之巢。

　　自此，西天梵境，鬼族阡陌，冥界魔域，他的大名无人不知谁人不晓。只是老天君素来不待见他，认为福兮祸兮，天彻快要出大乱子了。

　　尽管如此，晟非仍不舍昼夜，以佛道二家为本法，同时持之四海八荒的公务，于斯，天君再不喜欢他，也没话好说了。

　　两千年来，晟非养成了极其淡定低调的性子，听小仙婢们花痴道：“想要侍奉君上的小仙娥不计其数，每年新飞升上天的仙子们都是争着抢着要来君上的尚云宫修行，可君上从来都是冷眼旁观，不屑一顾。”

　　还有的小仙婢补充道：“梵心娘娘在的时候，曾给年幼的君上定了几个侧妃和侍妾，可是都没后续的消息，于是仙娥们盘算着自己还是有机会的。”

　　如果说千年前大圣爷闹天宫是一个传奇，百年前小沉香救母勇劈山是一个传奇，那么如今这生来慧根、又卓尔不凡、优秀到骨子里的晟非君就是另一个传奇，他们不知道在不久的以后，晟非君还会缔造出一个传奇中的传奇。

　　因着子吟的关系以及时迁的照应，我被顺利的安排到晟非君的书房伺候。就为了这事，不少羡慕的目光向我投来，当然背地里嫉妒的嚼舌头的说我走后门的也不少，这其中女神仙居多。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