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长

　　喻玫这才回神，觉出不对劲来，一路自来熟地变换着语调地喊她姐姐，这还是第一句“张姐”。“哦，没有，我们是晚上还是明天去医院？”
　　陈小马没回答，只是突然把烟收回了口袋，引着喻玫进了一个小包厢，拉开椅子看着她，这才说“不急，今晚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我带姐姐过去”，察觉到自己又成了“姐姐”，喻玫只觉得称呼这么变换来去很有意思。她对陈小马的计划也没有异议。
　　不一会，先前见过的阿卉捧着个青花纹的扁长瓷盘子进来，陈小马接过来摆在了喻玫面前，“尝尝这个。”喻玫见是浅棕色的瘦肉铺了浅浅一层盘子，再无任何点缀，肉带着细小的骨，像是鸡鸭，她猜测是鸭，一层薄薄的卤还在盘子边留了点痕。也不拘束，她确实饿了，夹起一块卖相不错的送进嘴里，“是鸭！”小马没错过喻玫眼睛里一瞬间的惊喜，失笑道“是鸭”，阿卉仿佛从陈小马的表情看出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来，神色兴奋地跑出去，后来一直是脸生的服务员送菜。
　　再过几年张喻玫去到南京，尝到旅游帖子强推的盐水鸭，总是觉得一点比不上在北京吃过的那筷子。“原来是南京的啊”，尝了一口塑料袋子里装着的南京特产，她自言自语。令张喻玫印象深刻的还有一道熏肉炒的笋，时节不好，北方的笋也难出好的，清平居的已经算得上可口，绝的还是熏肉，上好的土猪腿肉，让她想起小时候自己和小碗心心念念——只有过年才有的郑溯鹃腌的肉。
　　“这可是小马哥带我们去京郊挖的，那段时间山里大雪，埋了许多笋，我们就淘来十几个。”新的服务员正是小追，他带着西瓜包扎了伤处就赶回来，见喻玫爱吃那道，便开口介绍。雪里挖笋，陈小马会吃极了。
　　菜多人少，小马喊来阿卉、小追和西瓜一起坐下。小马指着对面的女孩，“西瓜可是我们店里的大学霸，寒假跟着男朋友在这打打下手，算半个家属。”那名叫西瓜的女孩看着应该二十岁上下，没化什么妆也看得出的漂亮，手上缠的纱布不太平整。小追全名黄追，倒不像大学生，小马说是一个朋友的弟弟，他打算过两年小追成熟点就把店转给他做。三人都不年长，打打闹闹的，包厢不一会就热闹起来。
　　喻玫安静，只是吃饭很香，见多了谈正事的酒局，热闹虚假、推杯换盏，头一回感受到吃饭这件事本身的认真来，于是众人也被这安静吃饭的气氛感动，纷纷低头看着自己的碗里。再抬头时，天已全黑。喻玫想，这就是北方了，白日的光阴短暂。
　　“我想起来了，倒是有一首《清平乐》，说是‘年年雪里’，这个笋就是‘年年雪里’。”杯盘尽数撤走，包厢只剩下暖气，喻玫擦干净嘴巴，告诉陈小马。
　　阿卉往桌上放了一听冰镇过的酸梅汤，小马拉开来，插上吸管，自然地递给喻玫，听闻她现在回应傍晚时候的问话，觉得好笑，自己就笑出来，小马一笑，空间也暖了三分，“不怪小碗说姐姐只是看起来沉默着，心里有最多的主意。”喻玫笑笑，看一眼手机，学生差不多都下晚自习了，“陈老板，我打个电话。”小马听着这句清清浅浅的“陈老板”，说不上什么滋味，喻玫见他奇怪的神情，扯出个愈发明媚的笑脸，抱着酸梅汤走出清平居，来到少人声处。
　　借着路灯，拨了徐小平的电话，那边很快就接起来。
　　“张老师？你到北京了？”徐小平语气自然，应该没发生什么大事，喻玫稍微放心。“我才到不久，还挺冷的，徐老师，我们班小孩这两天怎么样？”徐小平说没什么特别的，让她别挂念着，她寒暄两句说回去带北京特产给他，就挂了电话。
　　喻玫低头看看酸梅汤的牌子，还挺好喝。
　　阿卉关店面，众人站在地铁口话别，小马嘱咐小追，“这两天我就不过来，你看好店，多亲历亲为，指不定什么时候这担子就落你头上，”又看着西瓜，“手伤了就好好休息，大学生的手还得写论文呢。”西瓜憋不住笑出声来，“遵命！陈老板！”
　　阿卉这才匆匆跑出来，“刚刚跑过去一只黑猫，挺有意思，对了小马哥，喻玫姐怎么住？”喻玫的行李箱已经在手边，听闻也看向陈小马，小马却不看她，对阿卉笑“怎么？你小子有想法？”
　　“那没有，可不敢有什么想法。”阿卉跟着小马多年过来，见他表情似笑非笑、温顺可亲，然而眼角的凌厉还是让他看出来，赶紧逃之夭夭，“那我先去赶地铁了，哥哥姐姐几个回见！”说着不理陈小马，向余下的人挥挥手，蹦跳着去往边上的地铁站。
　　看看手表不到十点半，西瓜和小追也挽着手臂离开，本来和气的氛围因为只剩下他们两人突然变得怪异。
　　“你平常是坐地铁？”喻玫突然问男人，家乡不是大城市，没通地铁，去省会上大学的几年倒是经常座。
　　小马又笑，和刚才对阿卉说话的笑脸一模一样，他今晚第二次露出这种笑容，喻玫无端觉得这是相处以来最有男性气息的一个表情，“今天我们叫车，姐姐”，怎么听怎么别扭，此时他心里并不愿意叫她姐姐吧。
　　她想，从来到北京的那一刻开始，在良县的那个乖巧的陈小马一点不见，因为踏上了熟悉的北方大地，陈小马游刃有余地带着她，吃什么，住什么，去哪里，都是他决定，喻玫除了听之任之再无选择，这让喻玫感到某种不适，加上他打点一切都轻松适宜，比起来她简直对人际交往生疏不已，喻玫察觉到自己被这样一个男人叫“姐姐”的羞愧，这样的“姐姐”就好像是单纯指她年纪不小，并没有良县时、高铁上的或是敬意，或是戏谑。这么想着说话的欲望也变得浅淡，喻玫整理外套，站在冷风里沉默候着。
　　车来得快，陈小马情商是不错，觉察了喻玫的淡漠，主动拉过她的箱子放在后备箱，拉开一侧车门微微笑看着她，“今晚住我家，我可不能让姐姐随便住个酒店。”
　　喻玫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上去坐好，小马关了车门坐上了副驾，北京的司机话真密，陈小马可以开朗起来，一路上和陈小马聊了天南海北，喻玫坐了整天高铁的困倦已经撑不住，迷迷糊糊横倒在后边睡着......
　　“姐姐，咱们到家了，醒醒。”此刻的陈小马又亲切可爱起来，司机师傅在说最近的股价问题，喻玫恍惚着要醒来，然而眼皮太沉，全身软到坐垫上，呼呼又睡过去。
　　和司机道别后，陈小马一手扶着喻玫的后背，一手提着小箱子进了小区大门。家里没人，开了灯就放下箱子，就着手上的力抱起喻玫的小腿往楼上走，把她轻轻放在床上之后，脱了她身上的羽绒服和鞋子，盖好被子，十分君子地离开了房间。
　　关上房门，陈小马的手掌已经没有羽绒服磨出的温热，莫名地摩挲了两下手掌。
　　黑暗中待了很久，喻玫看到郑溯鹃在厨房做玉米粑粑，香喷喷的，然而家里并不是像玉米粑粑一样和谐的气氛，张小碗跪在院子里，薄薄的背直直地立在那，双手上平放着扫把，细细看还能发现小碗眼里憋着的泪。见了她就激动地喊着：“郑玉梅！救救我，救救我！”本来不哭的，见了喻玫就流出眼泪。
　　这时一个穿着军绿色衬衫的男人从黑暗的屋子里出来，看到张小碗脸颊的泪痕，过去就正正地朝着她的脸给了两个巴掌，实打实的男人力气汇聚成两片深红的云，再过一会又成了淡紫色，“哭什么哭？我从小就教你做错了事情就要自己承担，跪到我们吃完午饭再起来。”
　　“为什么要打我？为什么要打我？他凭什么打我？我什么也没错！我什么也没做错！都是他自己！他有病！救救我，郑玉梅，你救救我，姐姐，救救我......”
　　......
　　“姐姐，咱们该去医院了，”陈小马昨夜好梦一场，大清早地赶来二楼房间叫喻玫起床，只是里边的人似乎还没听到动静，他又放大了音量，“姐姐，起床啦，咱们看小碗去。”
　　等了一会还是不见动静，正要拧开门把手进去，“姐姐，那我进来......”
　　门从里边打开，女人带着黑青的眼圈，细看后会发现眼睛是哭过的，红红的眼角撑起来一点点的生意，明明睡了那么久，却像几天没合眼。
　　“不好意思，刚刚在洗脸，我们走吧。”
　　陈小马没有多问，到一楼从微波炉内拿出牛奶递给喻玫，喻玫道谢，之后也不再开口，一直安静着，快到医院的时候，陈小马突然问她：“姐姐饿不饿，这医院食堂的烧麦不错，小碗很喜欢，我多买两个你也尝尝？”
　　喻玫脸色慢慢好了，淡淡开口，“谢谢你。”
　　小马跑着去买，喻玫站在原地等他。
　　接过来，纸盒子里坐着两个圆圆的东西，她用食指和拇指拿起一个。这是她第一次吃烧卖，像包着米饭的饺子，又不很像，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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