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主和她的状元郎

　　新科放榜后的第三日，文武两科的前三甲都要打马，经红毯铺就的御道入皇宫，到琼林苑赴琼林宴。

　　照往常，红毯之上，文武两科状元要骑马并行走在最前，身后各随两科的榜眼和探花。

　　但今朝，两科状元头一回被同一人所得，这人，就该风风光光地一人打马在前，占尽众人目光，然后眉眼含笑，肆意张扬。

　　目下，晏昭便是一身明红色的绸缎锦衣，骑一匹通体乌黑、四蹄踏雪的乌骓马，遥遥行在最前。

　　但他没有眉眼含笑，也没有肆意张扬。

　　他俊雅如玉的面容上，只有一抹若隐若现的轻讽，余下，便皆是萧索清冷和无尽寒凉。

　　就连背影，都是孤绝独立的。

　　四周百姓瞧不出这份不寻常，他们只是欣羡热闹地看着新科状元郎，不时说着：两科状元，一路解元、会元、状元三元及第，锦绣前程，不可限量……之类的话。

　　有为人父母的教导自家儿孙：“看见了没？这就是咱们当朝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多气派，你啊，用心读书，将来也像他这样风光。”

　　也有年轻的世家或良家闺秀：“这位新科状元郎生的可真好看，若能得他一眼相顾……”

　　更有为自家女儿相看夫婿的：“这状元郎出身不高，咱们家里却正好有些权势，等结了亲，咱们稍加帮衬，将来平步青云，何愁富贵无以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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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话语，伴了御道一路，晏昭只字未入耳，他在琼林苑前利落地下马，步履沉稳，一脚踏入了苑门。

　　苑内，建元帝与皇后同坐高位，二人两侧，又分席列着四位皇子和一位公主。

　　傅玠虽然年龄最小，但到底封号尊贵，席位就在皇后下手的首座。

　　两科三甲，一共五人一同入苑的时候，她仗着位置好，一双清透的桃花眸就认认真真盯在为首的晏昭身上，越瞧越觉得欢喜。

　　晏昭随身后四人一同停在九阶玉台之下，向建元帝和皇后见礼问安。

　　建元帝笑着向几人道贺，又在命起后，示意身侧的宣化公公主持宴席。

　　宣化公公于是上前两步，道：“建元九年开新科，状元簪花玉阶前。”

　　意思是，要当场为今年的新科状元簪花。

　　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自启国开朝以来，建元帝重视人才，为兴本朝的文试武功，便特设了琼林宴上为状元簪花这一恩典。

　　受簪花的自然是新科状元郎，这簪花的，却无定数。但以往时候，都会是在场皇子中的一位。

　　六年前，为文武两科状元簪花的，分别是大皇子和三皇子。

　　再往后一届，也就是三年前，簪花的是五皇子和六皇子。可谓是正好轮完所有的四位皇子。

　　那照此推断，今年应该又轮回大皇子和三皇子。

　　但此时，建元帝在宣化公公言罢后一转首，忽而对着傅玠道：“文武双科，又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实属难得。今岁簪花，就让安安去吧。”

　　这声音不高，底下的听不太清，却让毫无准备的傅玠微怔了一下。

　　还是皇后将一支正红色的盛放牡丹花递到她手里，轻道：“听你父皇的话，快去罢。”

　　傅玠这才回了神站起身，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然行止间想到自己是要为晏昭簪花，不由心思一动，整个人又明快起来。

　　晏昭身高腿长，她一步步站到他面前，个子才只到他肩膀的位置。

　　她抿抿唇角，试着举了一下手中的花，只勉强够到他的鬓角，会簪不好。

　　她微扬扬头，轻轻踮起脚尖压低嗓音，小声地与他说悄悄话：“惊澜哥哥，你蹲下一点，好不好？”

　　因着习武人敏锐的五感，晏昭听到了建元帝方才唤出的乳名，也能认出这个曾在皇家校场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公主。

　　但他不认为自己与她相识，遂只是没什么情绪地看着她距离自己越来越近。

　　却没料到，这声惊澜哥哥听入耳，他心头又是一疼。

　　依旧是在心尖尖的位置，依旧是将他全然冷漠下最不设防的一隅拨动。

　　他几乎是不受控般，下意识地屈屈腿，蹲身到了她刚好能够到，也刚好能看清的位置。

　　其间分寸，把握得一丝不差。

　　第二次了。

　　第二次因为这个人，轻易地触动心间柔软。

　　傅玠浅浅地弯唇一笑，抬手，将那只其实有些艳俗的牡丹花插入了他发间。

　　罢了，她有意在他面前稍停一瞬，悄悄地将他打量一番，不得不承认，这人模样生得着实好，便是至艳至俗之物，也压得住。

　　只是到底与他一身清冷寒凉不相衬，那富贵明艳的牡丹花，失色了。

　　这般想罢，傅玠不好再多耽搁，转身回了自己的席位。

　　只余下一缕淡淡的山茶花香，悠然浮动。

　　晏昭已经站直了身，看着她的背影，眸底倏然幽深。但他很快低首，张口谢恩道：“臣晏……”

　　“慢着！”

　　他口中那个“昭”字还没发出声，话语就被一个男声突兀地打断，那男声又接着道：“念及陛下圣体康健，晏状元还是不要说出自己的名姓了。”

　　晏昭抬眸看了一眼这声音传来的方向，出声的是个四五十岁、身材发福的男人，一身藏青纹雁朝服昭示着他从四品的官阶。

　　从四品放到外面，也算个半大不小的官，但在这都城建安，在这琼林宴上，在帝王将相面前，就实在上不得台面。

　　一般来讲，三品以下，敢在这种场合随随便便打断他人言语的，不是初入朝堂年少轻狂，就是一早受了高位者的授意。

　　看这人上了年纪的样子，不需多想便是后者。

　　他不是真的要达到什么目的，他只是来牵头挑起事端。

　　而果不其然，他这番话落，确实勾起了在场许多人的回想。

　　当下便有窃窃私语的议论声：“这一说还真是，陛下两次听这位新科状元的名姓，都昏厥过去了……”

　　“这位新科状元不会是与咱们陛下命格相冲吧？”

　　“那可怎么办？这妨碍陛下，说不好，是要杀头的……”

　　“胡说什么！人家一路从解元会元到状元，年方十六便能三元及第，又一身兼受文武两科的一甲第一，如此大才，陛下安忍弃之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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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周议论褒贬不一，晏昭却长身玉立，在将视线从那男人身上淡淡收回了之后便不再为所动。

　　那从四品朝服的男人见他不言，余光很快与前方席位的一人交错一瞬，接着道：“晏状元的名讳使得陛下两次昏厥，虽终无大碍，却到底圣体受损，细推之，或有晏状元命格与陛下不合之说，长此以往，难免大碍。”

　　“如今朝中，虽则人才为紧，但陛下万金之体，最是重中之重，不可因一人而伤。”

　　“臣恳请陛下保重圣体。”

　　这番话说的虚中带实，实中有虚，听起来倒确有几分道理，当下，便有十几位朝臣跪地请命，要建元帝考虑圣体为上。

　　晏昭冷眼看着，依旧一言不发。

　　他不在乎事情的最终结果，他目前的能力也影响不了最终的结果。

　　建元帝在这时往他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开口问：“晏卿可有话说？”

　　晏昭低低首，神态自若眉目清冽，回道：“臣不通玄学命理，今既入仕，所求也不过是为国尽忠，为陛下尽忠，问心无愧。”

　　这一番话讲得颇为坦荡，一面不着痕迹地将自己从整件事情里摘出来，一面毫不遮掩表忠心，平复高位者的疑虑。

　　建元帝听罢沉默了片刻。

　　晏昭说自己不通玄学命理，所谓不通则不信，不信则无畏，晏昭没什么可担心疑虑的。

　　但他身为一国之君，却对此相当信奉，如今被人以此挑拨，又联系先前发生的两次昏厥，他再看晏昭的眼神，便有了细微变化，且是越看，越觉得心惊肉跳——

　　晏昭这幅面容，这眉毛这眼睛这鼻梁，竟似乎像极了……

　　一个尘封已久的名字于他心头划过，他脸色倏然一白，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对侧却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父皇，方才那位大人既然提到了命格之事，那如今朝中，还有何人对此的了解能胜过明监令，此情此景，俨然关乎父皇曾一度赞不绝口的新科状元，又何不请明监令前来，听其一言？”

　　玉石轻击般的春风化雨，奇异般地抚平了建元帝那颗悬而不定的心。正是傅玠。

　　建元帝微缓了几息气，然后转头吩咐道：“宣化，传钦天监监令明喻至琼林苑。”

　　宣化公公领命而去，建元帝的目光复又落向晏昭。

　　不可能，不可能是那人之后，那人体弱多病，常年缠绵于病榻，留下唯一的女儿，也已经在他带兵血洗东宫的时候，被他亲手斩杀了。

　　不过这个姓，晏，和前朝的国姓……

　　“钦天监监令明喻，参见陛下，陛下圣安，皇后娘娘金安。”

　　一身缃色朝服的明喻大步而入，行至距晏昭半步距离的地方屈膝跪地，向建元帝和皇后见礼，同时看一眼建元帝身侧的傅玠，又道一句：“清仪殿下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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