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不渡

　　“后来呢？”白离听得入神，忍不住向徐如林靠近了些，急急问道。
　　徐如林仿佛陷入回忆中，没有回答他。

　　后半夜了，黄泉海上罕见地出现了新眉一般浅淡的月，落在徐如林的肩头，照得他眉目如画。
　　白离看得呆了，心中暗叹：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这样的人，合该醉酒折花作诗，在盛世中安享太平，为什么偏逢乱世，沾得两手血，甚至三世不能做人呢？往日里常听孤魂都叹老天不公，他没放在心上。今日看来，老天对待徐如林，确实刻薄了些。
　　白离心情低落，看那月色也不觉得美了，在微微的夜风中，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原来神仙也会睡觉呢！徐如林低头看了看窝在自己腿边的白离，面纱滑落一边，露出一张白净稚气的脸，微微噘着嘴，睡得很安静。

　　第一次见到的问水，才十一岁，是比白离还小的少年。小小的问水撑的也是这样一把红伞，伞面上绘几枝红梅，俏生生的。
　　想到叶问水，徐如林的心瞬间变得柔软，拿过一边的伞，撑开搁在白离脑袋旁边，替他挡住月光。
　　后来呢？
　　后来啊……
　　白离问的后来，是徐如林放在心底深处，珍之又重的一段回忆。

　　白离说的不错，少年时总以为一生很长，看轻年华和分离，其实，最好的日子，死后算算也不过那三五年。徐如林最好的日子，就是和叶问水在一起的五年。
　　五年，人生能有几个五年？普通人倘若安分守己地活着，能有十几个。可是对于徐如林来说，那是他人生的四分之一。在黄泉海的这几个日日夜夜，那五年被他掰碎了一点点反复地回顾思量，到最后，他发现那五年竟就是他的一生。
　　年少不知相思滋味，年少尝尽相思滋味。
　　尚且年少的徐如林，年纪轻轻就成了孤魂，大约是，再也见不到叶问水了。

　　在世人眼中，徐如林大约是个身世很凄惨的人。
　　才出娘胎死了母亲，十四岁上，死了父亲。他在赶往藏剑山庄的路上，他爹就死了，叶伯父怜他年幼，直到出了正月才告诉他这个消息。将军百战死，死在战场上，对将士来说是最好的结局。可徐将军不是，大军昼夜行军，与叛军正面交锋，一战失利后退守潼关。几天后就有小人趁机上书诬告徐将军不战而退，到了潼关又一味固守，不与敌人正面交战，分明是暗地里已经归附了反贼安禄山，皇帝急怒之下下令处斩。
　　明眼人都知道，徐将军是冤死的，死于小人口舌之下，可是谁也不敢站出来说话。
　　少年人长大，也就是一夜的功夫。

　　徐如林决定自己回京料理父亲后事。叶伯父不肯，一个因为他还小，怕他丧事上处理不妥；二来，他看出来了，这孩子心性坚忍，有事也闷在心里不出声，怕是这一走就不再回藏剑山庄了。徐将军临行前传信给他，是托了孤的。他不能负好友所托。
　　叶问水在这一辈里排行第八，也是最末。他大哥叶听雷已经开始参与族里事务了，是个靠谱的。叶伯父便遣叶听雷带了几个人陪他骑马回京，轻便赶路，也快。老管家年事已高，就留在藏剑山庄。
　　徐如林爽快答应了。

　　夜里，房内被熏得暖融融的，徐如林穿着单衣在灯下沉思，明天启程回京城，回到京城，一切不愿意相信的，就会变成现实。他才十四岁而已，有畏惧也有不安，不敢对人言，只是因为，他已经没有可以撒娇的对象了。
　　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了。
　　叶问水探进脑袋，一张小脸伸在暗处，像柳树上新积的一窝新雪，白得发亮。
　　“我就知道你没睡。”他像一条滑溜溜的鱼一样，扭了几扭，揣着个汤婆子爬上床，“我来给你暖被窝。”
　　徐如林愁肠百结之下，又心酸又感动，吹灭灯上床，叶问水靠过来，钻进他怀里，“你明儿要起大早吧？”
　　“恩。”
　　“你还会回来吗？”
　　徐如林沉默不语。
　　叶问水没等到回答，有点委屈地拱了拱，咕哝道：“喂，你一定要回来啊。”
　　……
　　“好。”

　　徐如林一大早起来的时候，叶问水已经不在床上了。大约夜里被乳母抱走了，刚来山庄时，叶伯父怕吵着他休息，有时候让人半夜把问水抱走。
　　叶听雷带了六个侍卫，挑了几匹顶好的马，几个人收拾停当，叶伯父又上前来反复叮嘱了，众人便起身赶路。
　　上马前徐如林东张西望了一阵，末了一阵惆怅，没有看到叶问水。叶听雷看他恋恋神色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小家伙估计贪睡了，还没起。

　　众人行了一炷.香.的功夫出了城。
　　城墙外第一棵大槐树下，翘首等着一个背了包袱的小小人影。
　　徐如林一惊之下就是一喜，喜过后脑袋开始疼。
　　叶听雷已经下马吼出声：“叶小八，你皮又痒了是不是！”
　　叶听雷是打算遣一名侍卫把问水送回去的，无奈行不通，狗皮膏药叶小八化身他哥的腿部挂件，怎么拉都不松手。无奈之下，叶听雷派一个侍卫回去送信，就把叶小八捎上了。
　　幸好一路有叶小八插科打诨，徐如林心情才不至于一直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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