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道未明

　　钟若昕举止也有异。

　　这位钟家千金出身巴蜀名门，该是尝着荔枝绿和锦江春长大的，哪怕自个儿没多少斗酒经验，也不当焦急如此。我心下暗忖，面上却不显，任由少女牵着急匆匆跑到一名高瘦的男弟子跟前：“田大哥，你能不能帮忙看看？穆姊姊好像喝高了。”

　　怎的忽然开始病急乱投医了……我叹了口气，见这人举止斯文礼貌，连罩甲的系带都老老实实束着，便如实说：“没醉，上脸而已。”

　　“都红得跟沙果一样艳啦！”钟若昕似在娇嗔，却没落下礼节，“对了，这是京师来的穆璇、穆姊姊，这位是仙风观的田韬、田大哥。”

　　那少年见我谈吐如常，便也出言安抚：“有人生来体质如此，钟姑娘先白慌来……咳，先莫要着急。”复又看看我，笑道，“初次见面，在下田韬。”

　　黄山仙风观弟子多避世清修，不喜沾染是非，此人前来阁中进修应当是为修习丹术与掌法。

　　我心里遂有估量：“原来是道门高徒，真是失敬。”

　　“惭愧惭愧，在下也只是对医术略有心得……”简单寒暄三两句后，田韬话锋忽然一转，“濒湖山人有云，小酌怡情和气，痛饮伤神耗血，穆姑娘今后可得多注意些。”

　　恍惚间我还以为眼前是个老药师在谆谆教导，不由讪讪：“多谢田兄提醒。”

　　也不知是不是被人明说须得爱护身体，风过阙庭后，喉间不适陡然加剧。

　　我索性用内力将酒气直接逼出，看指尖浅浅白雾与围绕远山的迷蒙云烟一并被晚风带走：“我平日也不耽酒，方才是与人比斗才用了真本事。”

　　“哈哈，穆姑娘心中有数就好。”

　　少时天色渐暝，我们又聊了几句，便各自往弟子房走去。暮色从天际悄悄蔓延，一点点覆上了山川原野。无论是远方山崖还是脚底石径，似乎都在不知不觉间被盖上一层薄纱，变得模糊又恬静。

　　钟若昕心思单纯，没到半程就憋不住话了：“都说酒局不好,不如不饮……穆姊姊，实在不愿意你下回推拒掉就是，可不要勉强自己呀！”

　　我心想这姑娘真是傻得可爱，世上情非得已之事不知凡几，怎会是说句不喜欢就能躲过去的？

　　在她看来，合心便是合心，不满即是不满，人与人交往就应当坦诚相待。而我自幼便明白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别说适才那场斗酒，就是跟着公孙鸣一路南下时亦有所保留。但这些话像极了在说教，真说出口未免忒招人烦。而且钟若昕待我如此坦率赤诚，与她那双明净清澈的双眼对上时，不入耳的话就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我忍了又忍，最终还是伸出手去揉乱了她头顶：“好啦，我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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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上中天，寒霜般的流光透过帘幔洒进了一片沉静的弟子房。冬日的夜里连蚊虫也没有，黑暗中只能听见楼烟雨浅浅的呼吸声。

　　她平日里应当是全然不碰酒的，不然不会只喝几盏就变得晕晕乎乎——我回到房里时刚好见她一头栽在榻上，险些惊得叫出声来，忙前忙后好一阵才哄着把人塞进被褥里。

　　可能因为下午睡过一阵，眼下我毫无倦意，便就着月华和烛光将今日见闻通通封进家书。从鄱阳湖畔的局促交友写到迎新夜宴上斗酒取乐，不知不觉间，被新鲜和逗趣简单盖住的淡淡思念就一点点地从心底蔓延开来。

　　不太愿意去品味其中酸涩，我干脆草草收了笔，起身打算到院子里去转一圈；结果刚踏出房门就撞见韩师姐与云师姐在互道晚安，氛围黏黏糊糊叫人实在不好留下来碍眼。

　　我简单朝两人问好，又说楼烟雨正醉着劳烦韩师姐多照看些云云，急急忙忙溜出了弟子舍区。

　　此时已过夜半，万籁俱静。我虽不惧山林幽深，初来乍到却也不知可以去哪儿散心，胡乱走了几步便慢下脚步，忍不住抬头去端详那轮明月。

　　今夜月明星稀，月亮像只被擦得锃亮的铜盘般高高悬在深邃的天穹上；它亮得出奇，只要有人往天上看去，第一眼就绝不会注意那些散落的星子……可是它们何错之有呢？难道因为生来稀疏，便应当被皎月夺走光华吗？

　　正想得入神，不远处的黑暗中却突然传来人声：“穆姑娘？”

　　甫一回头，便见亦天凛从不远处的黑暗中踏出来，手里也不知握着什么，正闪烁着细碎的光，见我好奇望去便大大方方展示出来：那是只被细细的银链串起来的蓝色玉石坠子，通透水润，像汝窑的天青釉，又像鲛人泣珠，在月色下看着很是别致。

　　我应了一声，友善提问：“这是岫玉吗？”

　　他摇摇头：“不知道，我捡的。”

　　这个是非之外的回答险些叫我笑出声来，连带着那些更深露重的忧郁也褪去一些。回想起之前他在饭桌上不爱唠嗑的模样，便主动开了话头：“这么晚了，你也睡不着？”

　　亦天凛“唔”了声，听上去闷闷的：“刚刚跟南兄比划了几招，然后他被霍师傅逮回去了。”

　　我几乎可以想象出那个画面：“你趁机跑掉啦？”

　　“我运气比较好，站得又远些，”他很实诚地承认，“然后冲过头了，跑到北面那个旧演武场又撞见了楚师……楚阁主。”

　　“你是说白梅楚天碧？”

　　亦天凛点点头，看上去有点忐忑：“嗯，穆姑娘对武林的事情很熟悉吗？”

　　“略知一二吧，”我回想起过往，心有戚戚，“家君对这些很感兴趣，兴致来了会找我讨论。”

　　“这样……那今后方便多向姑娘请教吗？”

　　我有点开心：“好呀！”

　　“可不要嫌我烦扰就好。”

　　虽然这么说着，他面上却仍留有局促，随即像是下了决心一般同我简单讲了讲他的故事。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从小居住的村子被恶徒毁去，孤身流浪时遇见好心人顺势客居他乡，后来因巧合得阁中师父青睐，收下侠隐令后思量一阵便来了。

　　亦天凛讲述得风轻云淡，但想也知道，这不可能是一段无波无澜的过往。

　　我轻轻咀嚼着他递来的绿豆糕，脑海里的思绪已回转千番。怪不得我总觉得他身上总有种令人熟悉的感觉，原以为是他本身气质沉静如此，现在看来却还有另一重原因——我们其实很像。

　　说难听一点，与同一届弟子相比，我们在武道上几乎算是身无长物；除此之外，我们对于能否留在阁中虽持有坚定的态度，却同样为此感到迷茫……留下来，学习武艺傍身，然后呢？

　　见我眼神放空，不再接话，他也慢慢收了声。我们便安安静静地坐在山道旁的石磙上，分吃完了一整帕子包好的绿豆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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