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绘

　　拿到《赠歌者》的百北简直要喜极而涕，他终于不用再在大冬天的睡在小溪边儿或者打地铺了。
　　收到《赠歌者》的百北当天晚上就搬了卧室。
　　然而，他显然是忽略了，《赠歌者》还有另外一个名字《珠声晚秋图》。

　　百北非常肯定，任谁睡着觉，就被瑟瑟秋风刮来的枯树叶糊一脸，被远方幽幽传来的歌声阻挠入眠，他都会想哭的。

　　默默思考人生的百北觉得，他明天要带一顶帐篷和耳塞进来才行。

　　最后闹到半夜也没有睡着的百北，把今天魏时给他的睡前故事拿了出来，把那个看起来有些年纪的手扎翻开来看。

　　然而，刚翻开第一页，百北就愣住了。
　　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太拙有愧”。
　　太拙？
　　好像是那个《赠歌者》的作者晚唐大诗人薛能的字吧？
　　这人他有点印象。
　　百北记得当时好像是唐朝的中后期，大概是在开成三年吧，那年白乞尾没有闹失踪，他们两个人把“浮世绘”的店开到了秦淮河畔。

　　尽管当时朝廷因为三年前发生在太和九年的“甘露之变”，依旧处于动荡不安之中。
　　这金陵城的秦淮河畔却还是和人间天堂一样，一副大唐盛世、歌舞升平的模样。
　　百北还记得当时白乞尾这个奸商的原话，他说：“在这个地方才好做生意嘛。”

　　人活的太久，时间过的有点久远，很多记忆的细枝末节，百北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是当时这个薛能薛太拙在整个秦淮河畔都挺有名的，百北还是在记忆的犄角旮旯里翻出了些许印象。

　　这薛能①，字太拙，原籍是汾州人，出身书香世家，游学到此，少年得志，意气风发，却偏偏在这秦淮河畔的温柔乡里栽了跟头。

　　这薛能和当时秦淮河畔南风馆里一小倌的风流韵事，在纸醉金迷的秦淮河，化成了一桩笑谈。

　　这位小倌的名甚，百北早就忘了，至于为什么还记得南风馆，也全是白乞尾的功劳。

　　当初白乞尾这个臭不要脸的，听说人家倌儿馆里的小倌貌美，没钱进人家南风馆，就拉着他大半夜的爬人家屋顶，结果还被人家给发现了，两人捂着脸、夹着尾巴逃跑，别提有多狼狈了。

　　百北到现在都依然觉得，他攒了几百上千年的老脸都在那次偷看事件里丢尽了。

　　其实百北根本不觉得南风馆里的小倌有多貌美，他们连白乞尾的万分之一都没有。
　　虽然白乞尾这个人真的是非常混蛋，但是，他那张脸是真的没得说的。
　　当年盛传潘安、兰陵王、宋玉、卫玠貌美的时候，他们两个也去围观过。
　　百北有时候也会心虚地猜测，也许“看杀卫玠”的人里面也要算上他和白乞尾两个。
　　尽管如此，百北依旧觉得潘安什么的比起白乞尾也略有不足，说不出是差在哪里，但总归是差的。
　　白乞尾能让百北忍受他这么多年，全靠他那张人神共愤的脸，也全赖百北是个实打实的颜狗，才没有丢下他和“浮世绘”一走了之。

　　回过神来，百北继续翻动手里的手扎。
　　原来这手扎，是薛能写给一位名叫魏光宪的男子的请罪书和绝笔信。
　　百北从来不知道写信能写这么多页纸，这薛能还真是厉害啊，百北看的这本手扎都有两个手指头宽的厚度了。
　　所以，薛能是把他们相识相知相爱相离的全部过程，和自己所有的心路历程都写在上面了吗？
　　百北有点想吐血，他本来就不是那种有耐心的人，突然不是很想接着看下去了。
　　然而。
　　当百北抬起头看了一眼依旧传出幽幽歌声的远方和偶尔被风吹过来的落叶后，默默低头继续翻书。
　　算了，他还是继续围观薛能和魏光宪的爱情罗曼史好了，反正睡不着……

　　话说当年的锦衣少年郎是怎么栽倒在温柔乡里的？
　　原来，当年与薛能传绯闻，不是，是传为笑谈的那位南风馆小倌，就是这魏光宪，不过当时他还有个艺名“念卿”。
　　看到“念卿”二字，百北总算是想起来了。
　　当年他被白乞尾拉着去爬屋顶的时候，他们两个人趴在人家屋顶上听的，就是这个叫“念卿”的小倌在唱曲，唱的曲子就叫《秦淮柳》。
　　“秦淮柳儿青又青
　　佳句杯中游
　　歌舞自风流
　　如是风光不知愁
　　一曲新词一壶酒
　　浮光掠影过花间袖②”

　　别说，念卿唱的还挺好听的，人也长的好看，虽然没有白乞尾长的好看吧，也属于非常不错的那种了。
　　尤其是他唱曲儿的时候，细腻婉转，动人心弦。
　　要不是百北当时兜里没有半个铜子儿，百北都想下去打赏他，让他唱个百十来首的听个够。

　　束冠一年多的薛能，在男女情爱上依旧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

　　所以在他被同窗们拉扯着，说要去金陵城里的秦淮河畔见识见识的时候，他的耳朵都红了。

　　他读的书多，所以他很清楚这秦淮河畔是个什么地界。
　　听到的多是些秦淮艳伎、红袖添香的传闻笑谈。

　　金陵城的繁华在整个大唐都是有名的，可以说除了唐都，这天下还真找不出多少个城市有金陵的这般繁华似锦、脂粉浮城。

　　就说那前几年“甘露之变”后，不管是朝廷还是山野，都处于一片动荡不安之中，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然而，这金陵城，依旧一片莺歌燕舞、风花雪月的模样。就是走在这城里，都能闻到随风飘来的脂粉味儿。

　　薛能和同窗们本是游学从这城外路过，一群少年郎们谁也不想错过这金陵盛景，尤其是那城中秦淮河畔的无限风光，就推推搡搡的进了城。

　　只是今日进了这金陵城，也不怕那浮光掠影的秦淮河化软了他们的骨头――

　　果不其然，薛能的那些个同窗们进了秦淮河畔的飘香楼，被姑娘们围住，就没有再出来。

　　只有薛能，从小生活在书香世家，受不了这满楼的胭脂味儿，呛得他打了好些个喷嚏，拼着头冠都歪了、外面的罩衫都被扒了的从飘香楼里逃了出来。

　　让薛能唯一感觉到庆幸的就是他手里的折扇没有弄丢。

　　也不是说这把折扇有多值钱，而是，有这把折扇在手，他也可以撑开折扇，挡住自己无福消受美人恩的狼狈模样，不叫人看了笑话去。

　　看着灯火通明的秦淮河，薛能找了个偏僻的地界，整了整衣冠，除了丢了的绸缎罩衫。一眼望过去，又是一位翩翩的锦衣郎。

　　薛能摇着折扇在河畔徘徊着，陷入两难，同窗们肯定还陷在飘香楼的温香软玉里，叫不出来了。
　　自己却是再也不想进飘香楼了，想到哪些白花花的胸脯和大腿，薛能还是有些后怕。

　　他还是在这秦淮河畔多逛逛吧，如此的风光在别处怕是难得了。
　　他顺着河畔慢慢走下去。

　　尽管现在已经接近子时了，这河畔依旧灯火辉煌的像白天一样，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河上浮着很多游船画舫，都快把河面都铺满了。
　　“这里真的是让人醉生梦死的好地方。”
　　薛能在心里感慨了一声。
　　他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在这个大唐风月中心，形单影只的薛能实在惹眼，路过的好多人都会忍不住多看他一眼，惹得薛能只能臊地拿折扇挡脸。

　　蓦然间，他却听到了不远处袅袅的歌声：
　　“秦淮柳儿青又青
　　佳句杯中游
　　歌舞自风流
　　如是风光不知愁
　　一曲新词一壶酒
　　浮光掠影过花间袖
　　…………”

　　他看过去，是一家隐在一排柳树下的楼馆，不像附近其他秦楼楚馆门口莺莺燕燕、张灯结彩的，从外面看过去只挂了一对灯笼在门上，门匾上刻了三个大字“南风馆”，一副飘然世外的模样。

　　像是一片喧嚣酒馆中的间茶馆，没有脂粉的呛鼻，味道清淡却幽香，让人倍感轻松愉悦，心生向往。

　　最终无处可去的薛能还是进了“南风馆”的门，也是薛能第一次来金陵，不知道这个“南风馆”是个什么地方，才不顾周围人怪异的目光，如此坦然的进了门。

　　然而当他进了门后，他就明白了。
　　他目瞪口吃的看着大厅里，两个男人搂搂抱抱、你侬我侬的，把薛能吓了一跳。

　　他知道有人好男风，熟读经书的他甚至很清楚，魏晋南北朝时期，男风更盛，然而毕竟只是书本里看到，与现实中来说，还是有很大的差距的。

　　薛能整张脸都能红到冒烟，他刚想转身就走，先前听到的歌声又再次响了起来：“秦淮柳儿青又青……”
　　声
　　音挠得他心里痒酥酥的，使他离开的脚步顿住了。
　　他循声望去――
　　灯火阑珊，光影纷乱。
　　那人一袭青衫，端坐着，轻声唱曲，又似侬言软语。
　　他的目光却再也不能移开……

　　描写他们相遇的这一页手扎后面，百北看到了薛能写的一句话：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③”

　　百北忍不住使劲儿点头，他非常赞同这句话，举双手双脚赞同。
　　他永远也忘不掉记忆中第一次见到白乞尾的情景……
　　那是公元前226年的冬天，那年秦军攻破了燕都蓟，一直在燕都求生活的他就这样沦为了秦军铁蹄下的俘虏。
　　那天雪很大，他们一群俘虏被绳子栓住手脚，串成一串，像猪羊一样被驱赶着，送去远处城关的奴隶集市发卖。
　　他们还没有进城门，一个身影就逆着风雪出现在他们面前……
　　那人懒懒的看了他们一眼，一手指向他――
　　“他，我买了。”
　　那一年，百北还不叫百北，他叫渡④，十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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