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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陵
夏末,建邺。
狂风呼啸,电闪雷鸣,暴雨滂沱。一如以往这个季节均要经历的一样,又是一个飓风夜。
东陵皇城,各大宫殿门窗紧闭,居人闭室不出,耳边皆是风雨声,似狮狼咆哮,听来毛骨悚然。
一个小偏殿的公主闺阁内,听筠(此处念yun,取竹子的意思)背向了门蜷曲在锦被下,双手紧握了被角,肩膀不时抽动,背影格外孤单无助。
她怕雷。即便似她一样的好些自幼长于扬州沿海地域的女子,对每年都要来袭几次的飓风也多少有些见怪不怪了,但她如今依旧怕!
就算是那些仍然惧怕飓风的人,现在身边也许也有亲人在抚慰相伴,但她没有!
当今天下,如若你问,晋末以来那位皇帝会一统天下?也许没有人能够斩钉截铁地给出答案。但若是问,谁是这些帝王中最有才华的一位?几乎所有人都会毫不迟疑地给出回答。
——吴佶。
无疑就是吴佶。
精音律,善辞赋,工绘画,更是写得一手名誉天下的行草正书,挺拔秀丽、飘逸犀利,怕是此后几百年也无人能出其右。
这样一位帝王的登基是东陵所有书画家、文人墨客之幸,但也并非全部人之幸。
还有百姓。
一位特恃私智小慧,用心偏颇,疏斥正士,狎近奸谀的帝王,一位穷奢极侈,崇饰游观,困竭民力的帝王,莫说东陵百姓,纵是天下百姓恐也不会有一人推崇他是位合格的君王。
同样生之不幸的还有他的子女。
古来才子多风流,更何况这位才子还是个帝王。
帝王多情导致的直接结果除却后宫充盈还有——丰子荫女。
一位公主,一族三十多名皇子、三十多名公主皇室贵胄中的普通一员,母亲不受宠,她想得到父亲的体恤几乎是一种奢求。父慈已无法企及,留给她也只剩一份微薄母爱,如若母妃又不幸在她幼冲之龄便也仙逝,那也只有寄希望于代养嫔妃能够给予她些缺失的母爱。可偏偏连代养母妃也无法做到对她犹如自己的孩子般一视同仁,在这深宫之中,她唯一能做恐怕也只有祈神拜佛,自求多福了。
很不幸,东陵国潇湘公主吴听筠就是这样一位公主。
佛曰众生平等,可惜世间人生而不平等,纵然是同根连枝的两个人。(这世界本不平,它是圆的。生命本身是平等的,咱儿说的这个不平等大家不要误会。)
她的生命源自于一次不经意的浪漫邂逅,还有八年的深闺幽怨。她从自己的才子父亲那儿得到的除却皇家血脉、艺术天赋,还有一个名字、一个封号,其余…屈指可数…
天边又是一道闪电,几欲撕裂天幕,屋内乍明乍暗,听筠身体有些僵硬,呼吸颤抖。她知道很快一阵咆哮的雷鸣就会接踵而至。
她排斥夏天,尤其害怕夏日的雷雨夜。当八年前的一个风雨交加夜,一声闷雷将她从梦中惊醒,带给她一个“母妃殡天”的消息时,她即明白天雷将会是她此生无尽的梦魇。
一整夜的风雨肆虐。晨光中,锦帐内,冰凉的不仅是薄被下听筠纤弱的身躯,还有床头绣枕。
天际,昨夜的狂风吹散了积压的黑云,也留下了院中一片狼藉。戚雨桐推开窗,射入的和煦阳光竟有点儿刺眼。雷雨过后,空气清新的总让人呼来亢奋。暴雨冲刷后的视野,干净澄澈。
倚定床头坐着的听筠怔怔对了雨桐背影出神,眼圈有些发红。
“醒了?”雨桐坐了床边,握了听筠发凉的手。她不明白眼前这个人明明那样的怕雷,却为何又总是拒绝自己的相伴。“昨晚又是老样子?”
“嗯”听筠一抹惨淡的笑,“早上睡了会。”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每次都不愿雨桐在雷雨夜伴在身边。在这深宫,两个人彼此相扶相偎,情早已不再是主仆。
但世间就是存在某种距离,分明已近之毫厘,却又好似隔之千里,不愿再让人靠近。
或许是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最脆弱的样子,又或许…她本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个人。
“要不要再睡会?”雨桐抚了她有些苍白的脸。
“不用了。”听筠看了一室明媚,自母妃祭日后,已有些日子没出过宫了。“我们今儿出去走走吧。”
“这个…”雨桐为难,“昨那样一夜风雨,今天街上必是狼藉的紧,要不明天再去吧。”
“好。”听筠也不失望,反正她现在惟独不缺的就是时间,只是再等一天而已。
的确是倏然而逝呢。
第二日上午,听筠牵了雨桐闲庭信步地在建邺街区逛游,没有固定目标。她就只是喜欢这样静静地走,默默地看,当然还有留恋书摊。
在那宫中,平日里看看书、作作画、下下棋、抚抚琴啊绝对是打发空闲的上佳选择。所谓“好书不厌百遍读”,她不介意将本喜欢的书翻烂。
她没有自己父亲那般征书的条件,又没有特恩可以出入他汗牛塞栋的藏书阁,也就只能用自己的月银在民坊买了。但仿佛上天眷顾,她又每次都能捣腾出点好东西。比如现在…
眼前那个不大的书摊上,书的种类却不少,左手边就是一本并不常见的《明德》,听筠取了随手翻了下,印刷版式极有特点,“还是周版呢。”(类似于咱们的宋版书,值钱呀!)
“是啊,姑娘可有意?”见有人识货,卖书的老人赶忙招呼。
“我先看下。”听筠轻淡笑笑,粗略读了几页。
她以前也曾买过不少或罕见或周版书籍,但回宫认真读了才发现内容并不是很合自己的意,书虽贵重却也只能压箱底用,如今再买书便仔细了。
雨桐用心瞧了摊上的书籍,不少都是刻印精工的周版书,疑惑地抬头看了老人,“老人家,这么好的书怎会卖了?”
老人家有些羞赧又有些无奈的解释,“唉,家里日子实在难过,只有拿藏书换些钱了。”
“这样啊。”雨桐点头所思。饭都吃不饱,试问又有多少人还有心思去读书呢。
果然不错!“老…”听筠合了书刚要开口却被对面茶寮内的一位年轻男子一句话勾去了思绪,“你们听说没,九州把中山给灭了!”
“是吗?”他对面的中年男子并没有多少吃惊,仿佛在他看来九州覆灭中山是迟早的事儿。“这么说过两天就轮到我们了。”
“嗳,不至于。”同桌的老者打消他的担心,“俗话说这‘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咱们东陵占了近半壁江山,四世基业又岂在一朝一夕就会湮灭,九州刚灭了中山,必也元气大伤,现在应无力再灭东陵。”
“嗯,有理!”中年人稍减宽心,“那以武老先生之见,东陵应当还是可以偏安一隅的?”
“唉,也不尽然!”老者捋了长须,摇头长叹,“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啊。这样大的江东基业,若只是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必须先从家里自腐自烂起来才会一败涂地。如若当今朝堂仍是照这么下去,终有一日会自取灭亡的!”
一桌人全部沉默。
“仍是照这么下去,终有一日会自取灭亡的…”听筠失神地小声重复了老者的话。这个理儿连百姓都知晓,自己高卧龙床的父亲却仍无忧患意识。
“怎么啦?”雨桐推推若有所思的听筠。
“哦,没什么。”听筠回过神,收了书看了老人,“老人家,这本书我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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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陵宸佑宫偏殿。
冠军大将军赵抗正向吴佶陈述目前格局形势,旁听的太子明显思绪早飞了。
九州同东陵隔江相望,几十年来又是大小多次交兵,此前赵抗曾多次就长江防务上疏请求增兵驻守,但始终未被吴佶采纳。而今九州又取得与荆州毗邻的益州,两国接壤更是绵延千里,若再不采取相应措施如何了得?!九州攻陷成都之日,他再按捺不住自荆州一路扬鞭催马直奔建邺。
“陛下,如今九州覆灭中山,三分天下已成两分,我们也应对九州有所对策才是。”
“嗯。”吴佶点头称是,看了旁边侍立的童俅,十几年来他早已习惯诸事先征询童相意见。“童卿以为如何?”
“目前他们刚灭了中山,必然无力再攻东陵。”与神色严峻的赵抗不同,童俅倒是一派轻松,“为求长治久安,陛下何不效仿当年华夏对狄戎之策?”(类似于西汉对匈奴)
吴佶稍稍坐直了,“你的意思是联姻?”
“陛下圣明!”童俅躬身行礼,侃侃而谈。“划江而治,九州占据北疆,我东陵取南方。两国相交,何必非要打打杀杀呢?据臣所知九州太子魏希今年加冠,但还尚未纳妃,陛下何不选一公主嫁与他,同九州结秦晋之好,成为姻亲国呢?”
“嗯。有理。”
以联姻怀柔之策换来周边安宁,获取宝贵的休养生息时间,韬光养晦,的确是一暂时的、妥切的好政策,只是…赵抗瞥了一旁正不时冲侍女暗送秋波的东陵储君吴皓,当今东陵国主吴佶并没有似华夏武帝那般雄才大略的儿子。
“陛下,与九州联姻结好,罢兵止戈休养生息固然好,但并非长久之策,我们也应需加强军事防守。我东陵目前东强西弱,一旦九州将来在长江中上游突破,再顺流而下,东陵必然危矣。建平、西陵,国之屏障。所以臣恳请陛下下旨加强此两地防务…”
“嗳——,大将军多虑了!”童俅打断他,“我东陵北有长江天险为屏障,后有强大水军为后盾,九州骑兵很难突破的。”
“长江之险,不可久恃!”赵抗据理力争,“再说我东陵水兵也不是下生就善水战,兵是练出来的!现在虽然没有水兵,但以九州的国力,用不了多时他们就可以训练出一支足以与我们相抗衡的强大水师。”
“那就等到他们练兵之时,我们再加强防护也不迟。”童俅笑得轻蔑,“当年他魏骜不也败于我水兵之手,至死也不敢再涉足长江之险,我听说魏雍已病入膏肓,恐怕撑不了几天了,将来也就魏希那么个二十岁的毛头小子,他难道比他爷爷还要厉害不成?!”
赵抗紧握的手指间发白,他所知晓的九州储君魏希的确是个毛头小子,但就是这么个毛头小子十五岁便随安平王魏怡四方征战,十七岁已能独当一面,将个兖州五郡治理的井井有条,后生可畏啊!再看看同样身为东陵储君的吴皓,三十多岁的人还整日在个内帏厮混。
以貌取人固不可取,以龄取人亦不可取。人比人,何止丁点儿差距。
“陛下,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魏希此人不容小觑…”
“好啦!”吴佶不耐烦地摆手止了他,“大将军勿需多言,朕有你和陆奢镇守荆州,有周瑾统领水师,还有何所惧的?!”
“陛下!”君上如此信任自己,这原是件无上荣耀的事,但现在赵抗心中除了苦涩还是苦涩。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一位优秀将领确然重要,但又岂能将一国安危仅系于一将之手。形如年届七十的陆奢老将军,东陵如今善战的将领多已老迈,年轻将领又缺少战场经验,时逢乱世,国内缺相,边疆缺将,长此以往,国何以为国?!
“大将军自荆州一路鞍马劳顿必然累了,先回去歇着吧。” 吴佶再无耐心与他争论,继而岔开话题下逐客令。
“陛下,臣…”
“嗯?!”但凡君王都有三分拿捏人的功夫。
赵抗还要再说些什么,看了面上阴云密布的吴佶,无奈长叹一声,躬身告退。“是…”
刚出得殿外即听得后面童俅一句谄言,“陛下,臣最近得了一人,写得一手好青词!(就是一种道家写给神仙的玩意儿,总之是那种不是一般人能写,更不是给人看的东西。)”
“是吗?!”吴佶顿时来了精神。
赵抗回头看了那个龙榻上坐着的君主,他是个才子,是位道君,但惟独不像个帝王。又瞥了旁边在那儿卑躬屈膝、投君所好的童俅,闷叱一声,拂袖而去。
人才有用不好用,奴才好用没有用!
一个拿人才当奴才用,一个将奴才做人才用,这便是他们东陵吴仲吴佶父子。
皇城墙外,一位骠骁校尉牵马相候,见赵抗出来忙迎上来,“怎么样大将军?”
“唉!老样子,仗着长江天险不听人劝。” 赵抗翻身上马,执了马鞭。“咱们的童大丞相建议与九州联姻。”一声冷笑,“哼!等着瞧吧,估计很快就要有位公主出嫁了。”
校尉等鞍上马,马背上咬牙切齿。对上弯腰,对下挺腰,童大丞相可谓英名在外啊!“将军,难道就没有人弹劾他吗?”
“弹劾又有何用?!” 赵抗苦笑,按辔慢行。“他在陛下身边待了十多年,把陛下的性子早摸透了,陛下现在根本就离不开他。”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尽己之力,忠君之事。”似想起什么,赵抗掉转马头,“走!去周都督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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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欲来风满楼。
尽管东陵前往九州送递联姻国书的使臣尚未渡江,深宫之中的雨桐却已然知晓了。
女子传播消息的能力永远是男子们望尘莫及的,尤其是在这大批女子聚集的后宫,速度之快更是令人咋舌。
她担心,也有担心的理由。
听闻陛下已向九州下了联姻国书,虽然现在还没有收到确切回复,但这种事,女方主动嫁女儿,男方还有不应承的道理吗?!
如今东陵的公主们,年过及笄而又没有出嫁或已有婚约的只有潇湘和云梦两人而已。母以子贵,女以母宠,不巧云梦又恰恰是陛下宠妃的爱女。只身到那偏远的北方,无亲无故的,且不论陛下不舍得,云梦公主的母妃也定然不会答应的。前去联姻的多半就是…
雨桐看了身旁的听筠,研墨的手渐渐停了。
听筠头未抬笔未停,轻声问了句。“怎么了?今日老是魂不守舍的。”
雨桐抿了双唇,“我听说…陛下要同九州联姻。”
“是吗?”听筠收了笔,手下一份隽秀蝇头小楷誊抄的诗文。“有些事该来的总会来,是你的终归是你的,逃也逃不掉。”
雨桐心上一阵疼惜。这个比自己还要小两岁的女子,一直将自己这位公主尚宫看作姐姐的女子,她此一生承受了太多的孤独。“到那九州,远离乡土举目无亲,必是孤独惆怅的厉害。”
风雨欲来,屋内气闷的紧,听筠起身踱到窗边,推开窗子看了院中青竹。“在这儿又有什么区别吗?”
“话虽如此。可…”雨桐口中苦涩,“不似我们东陵男子,我听说那魏希骑射娴熟,生的孔武有力,将来若是怠慢了公主又如何是好?”
粉饰自己,贬低敌人,尽管雨桐也知晓,宫里的一些话多少都有些以讹传讹的成份在里面,但三人成虎,何况还不止是三人。
谣言重复的多了,难免也让人信以为真。
“是吗?”听筠气息微吐。
魏希的情况她也有所耳闻,只是命犹如此,她亦无力抗拒。
天边滚滚黑云,看不透,捉不清,一如自己未来的命运。
“我还有得选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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