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念

　　这也放肆，那也大胆。无趣！

　　姬央头也不回，听声音却还是那种二呆似的笑模样。“哦？小僧却不晓得，在王爷眼中，原来求医治病也有这许多讲究。”

　　这般冷嘲热讽直戳那人心窝子，若是换做前世，他断然不能。

　　前世他六岁入宫，为这人费尽了所有的心思。一直到最后，这人争夺王位失利，他依然在伏龙寺中隐姓埋名地为这人祈福。在这人战死后，他腰系麻绳、人悬在半空中，一钉一凿地替这人刻画着百鬼图。

　　那时候……他满心绝望。原本也就只想着，在奈何桥下这人能为他多等几年。

　　那时候他也就只想着，过了奈何桥，两人能再次相逢……也就是了。

　　却没曾想到今生重新来过，他睁眼就记得前世今生，张嘴第一句就是恨。这人今生投胎依然做了皇家子，依然卷在皇子夺位的诡谲风云中。

　　他姬央又能如何？

　　姬央面上挂笑、心中冷嗤，抬起脚，又往暗影深深处走了几步。

　　秦阆不得不在身后提高了声调，喊住他。“神僧！且留步。”

　　“小僧一介白衣，王爷怕是喊错了人。”姬央头也不回，笑不嗤嗤。“况且，王爷本是久病沉疴，恕小僧爱莫能助。”

　　他昂然挺起胸，一步步向僧寮更深处走去。

　　“站住！”

　　周边刀光森寒，睿王府的众侍卫团团围住姬央。刀剑相抵，距姬央的咽喉处只差半寸。

　　姬央终于不笑了，垂下眼，脸色不动。“王爷的手段，就只能如此了吗？”

　　“咳咳，”睿王爷秦阆终于大半个身子倾出纱帐外，抬眼望着姬央，眉头微皱，有些不解。“小王此次来伏龙寺，乃是真心求医。不晓得曾何处得罪了神僧，却遭神僧这样冷言嘲讽？”

　　“我嘲讽你？”姬央睁大了一双又圆又亮的黑曜石般的大眼睛，转过身，定定地望着秦阆。

　　两人再次四目相对，视线在半空中相逢。秦阆忽然呼吸一滞。

　　姬央自幼名动长安城，被誉为神僧，别的不提，至少这身皮相是极好的。虽说是娃娃脸，但却肤白貌美，加上那双黑曜石般会说话的眼睛，眼下立在众侍卫包围中卓然不群。

　　秦阆惯来爱男色。此刻他第一次瞧清楚这位白衣神僧姬央的模样，不觉得放软了声调，又咳嗽几声，假意地哀求道：“神僧本是能救死回生的通天之人，为何见了小王，却偏要见死不救呢？”

　　“这个，怕是要问王爷自己。”姬央淡淡地抬手一拂僧袍，半垂着眼，声调波澜不惊。

　　他不言不笑的时候，整个人异常冷淡。

　　“你……”秦阆一时气结，没料到这小和尚居然半分不给他睿王爷情面。

　　殿内众侍卫依然握着刀，气氛一触即发。

　　姬央又开始双目放空作斗鸡眼状。“要我出手，也不难。王爷这病本不过就是在长安城中纡尊降贵的养了太久，若是能够习五禽戏，哪怕就做个狗儿爬呢，怕不是三五日，立刻就好了。”

　　又一次，把睿王爷秦阆比作狗。

　　秦阆面皮胀红，眉眼间颇有恼怒之色。“你敢将小王比作狗？”

　　“狗？”姬央扬起脸，左边那粒小酒窝若隐若现。“鸡犬皆晓得护家，是好的哩！却不晓得王爷为何如此生气？”

　　莫名其妙，简直不可理喻。

　　秦阆心中愈发愤怒，只觉得今日撞见这个小和尚后，就没一句对答是正常的。他一甩袍袖，整个人缩回纱帐之内，顿了顿，又装作气若游丝的模样，对外头人道：“咳咳，将小王抬回王府。”

　　“是！”
　　众侍卫刷刷收起刀。

　　立即有人抬着睿王爷秦阆转身离开伏龙寺。

　　姬央慢吞吞缀在后头，却高高的、昂扬地提高了嗓门，喊了一句。“王爷慢走，恕小僧不送。”

　　*
　　软辇已经到了伏龙山寺外，原本奄奄一息的秦阆却陡然间撩开纱帐，玉白色的手背上青筋一根根迸起，拧紧眉头，咬牙切齿地吩咐道：“你们回去个人，去问问那个该死的小和尚打算怎么对外说起本王的病！”

　　“是。”

　　一溜烟儿的清风吹开僧寮的门，也微微掀起了姬央的月白色僧袍。

　　睿王府仆从赶到时，就见姬央脊背拔直、正盘腿坐在案几前，果然提起狼毫笔似乎正在写信。

　　“神僧，”仆从躬身行礼，谨慎地问道：“倘或长安城中问起，不晓得神僧打算如何说起……？”

　　“说什么？”姬央一口截断他，眼皮也不抬，依旧是笑眯眯的。

　　姬央天生是娃娃脸，一双眼睛又黑又大，黑曜石般。他一笑，还有粒小酒窝若隐若现，让人如沐春风。他与仆从提起睿王爷秦阆的病，像是在说起一件什么愉快的事情，但是话语却听着让人格外胆寒。

　　“就如实说啊！睿王爷来了，小僧要替他瞧病，可王爷不让。”

　　“这……”睿王府的仆从抬袖擦汗。“方才分明是神僧在强人所难吧？您开口闭口总将王爷比作狗，王爷在病中，依然如此宽忍大度，都没追究哩！”

　　“是这样吗？”姬央不怎么在意的漫然应了一声，提笔，刷刷写信。

　　那仆从探身向前，似乎想要窥探一番，奈何眨眼间姬央已经将信封好滴上蜡油。就当着睿王府仆从的面，噗一声，又将红烛吹灭。

　　姬央忙活完了，脑袋微歪，笑眯眯的望着那仆人。“怎么，王爷难道还有别的说辞？又或者，是打发你来叮嘱小僧，进了宫中莫要乱说话？”

　　“不敢，那不能。”没看成信，仆从又将身子缩回去，双手垂在膝盖前，答得没精打采。“神僧多虑了。”

　　睿王府仆从神态怏怏。

　　姬央却像是完全没见着一样，轻掸僧袍，站起身，悠悠然地往外走。

　　“神僧，神僧——”那仆从满头大汗，跟在后头追。

　　姬央从小除了打坐念经外，没事儿还就爱绕着山跑。一身筋骨皮，比绿林上那些打家劫舍的，也不差什么。反倒是睿王府的仆从，是个在红尘中打滚的富贵人，每日价只管迎来送往，何曾干过这种甩腿走的苦差事？

　　仆从越喊，姬央走得越快。

　　到最后，漫山遍野只闻竹叶声萧萧。那个该死的白衣小和尚却不见了！

　　仆从畏畏缩缩的，挨了半个多时辰后才走回到山寺外，满心盼着睿王秦阆已经回府了。他好回头骑马慢悠悠地赶上，再怎么编个说辞，将这番对答糊弄过去。

　　谁曾想，睿王爷秦阆居然没走，浩浩荡荡的王府仪仗队伍就停在伏龙山寺外，赫然拦住了山下来朝拜的香客们。

　　“王爷……”那仆从见到这阵势，双腿发软，扑通一声在车辇前就跪下去了。

　　秦阆刚听仆从说到姬央封了信滴了红蜡，立刻抬脚，一个踹心窝脚踢的仆从在地上哎哟哟半天爬不起身。

　　“这该死的小和尚！”秦阆牙咬的嘎嘎作响。

　　*
　　该死的小和尚姬央正悠哉悠哉地绕着山锻炼，顺势取了个竹篓，挖竹笋吃。直晃荡到晌午后，才重新回到自家住的精舍。

　　姬央刚推开门，蓦然一惊。老住持居然坐在里头饮茶，见他过来，八风不动，显然是要问罪。

　　“师父，”姬央脸上先挂上笑，小酒窝若隐若现。“您真是能掐会算，掐着点儿赶过来吃笋。”

　　老住持一噎，险些喷出口茶来。“……今日睿王来此求医，特地点名要见你，你为何要戏耍于他？”

　　“徒儿何曾戏耍他？”姬央将背后竹篓放下，蹲在地上，耐心地剥笋衣，一边与老和尚解释道：“徒儿都交代了啊，说他要想治病，得先在咱这伏龙寺住上三年五载，过段清苦日子。没事儿便上山采竹笋、下山去担水，保证他活蹦乱跳，又是好人一个。”

　　这次，老和尚当真喷了茶。

　　“咳咳咳，打小儿也没见过你如此顽劣。为何对上睿王，你就这般刻薄？”

　　“也不单是对着他啊！”姬央漫不在乎的笑。“山下市井间有句老话，话虽粗了些，却在理儿。说的是，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儿。”

　　噗！老和尚第三次喷茶，雪白胡须都沾上了茶沫。

　　“咳咳咳……”老住持呛咳连声，用颤抖的手指着姬央带笑骂道：“你竟然敢将当今的八皇子、正而八经开府封王的睿王爷，比作骡马。”

　　“骡或马，有什么打紧。”姬央剥了整整齐齐的一碟子笋尖，笑嘻嘻地端到老和尚面前，道，“这是徒儿孝敬您的。”

　　老住持不接，拿眼觑着他。

　　姬央拢起僧袍袖子，一双又圆又亮黑曜石般的眼睛半眯，嘴角微微上翘。“无论骡马，只要能骑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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