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崩乐坏

　　与莲宿薄的约定，就在明天。
　　青鸾已可以在屋内盘旋片刻，最后轻盈地落回楼光的怀中。那天夜里，他忽然忧虑起来。
　　明天之后，他还能以怎样的借口与莲宿薄见面呢？
　　知道他的身份之后，她还愿不愿意，与他见面呢？
　　也许明天来见他的，只有莲星痕。不，莲星痕是个君子，说出口的话必定遵守。
　　可即使他们遵守承诺，隐莲世家的人……
　　这些想法折磨着他，使他有生以来头一次尝到辗转反侧的滋味。
　　夜漏三下，一盏灯火忽然闯入素问阁，“楼大夫！”来人急急地说，“楼大夫！无极宫急请！”

　　楼光赶到无极宫，看见散落一地的血衣，心头一紧——
　　那是龙藏玄的衣衫。
　　“不妨事，都是轻伤，” 龙藏玄的声音从内室传来。
　　楼光奔入内室，见玄命司的申大夫正在处理龙藏玄的伤势，他脱口而出，“是剑伤？”顿了顿，“谁能伤你？！”
　　龙藏玄幽幽地看着他，合衣而起，“感谢申大夫，我没事了，你们都下去吧。”
　　“是。”
　　夜风将寝宫内的薄纱帷幔轻轻地掀起，龙藏玄微笑，“是我大意了，见他与我同龄，没有放在心上，看来紫宸天后辈的实力不可小觑。”
　　“紫宸天？他们来阎浮作甚么？”
　　自十数年前那场大战，邪域韬光养晦，与同样休养生息的正道诸天相安无事，怎会突然——？
　　楼光不解。
　　龙藏玄看着他笑，“我走了六天你都没发现？太伤人心了吧。”
　　惊了半晌，楼光才意识到自己已整整六天没有见过龙藏玄，“你去了紫宸天？！”下一句是，“你找死吗？！”
　　紫宸天远离阎浮地界，能在六天打个来回，还是带伤而归，龙藏玄这身法只怕全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而令楼光后怕的是，紫宸天向来行事偏激，尤其在铲除邪道上，他不敢想象如果龙藏玄被困紫宸天——所以他的伤是——
　　见他生气，龙藏玄好像挺开心的，“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独自行动，但这事极机密，我只能亲自去，带你看样东西，我从紫宸天偷回来的。”

　　两人进入龙藏玄日常修道的地宫，龙藏玄一弹指，周边燃起一圈又一圈的幽火，照亮位于中心的炼化炉。
　　此时，炼化炉未开，一团不详的祟气正从内里散发开来。
　　“紫宸天竟有此等阴邪之物？”
　　“别怕，不会咬你。”
　　刻满符文的炉内，放置着一样布满暗红血丝的巨大紫色肉块，内里疙疙瘩瘩，形状如包裹着一个怪婴的胎衣，颤动的间隔仿若心跳。
　　“这是……九转魔胎？”楼光脸色发白，立刻明白了龙藏玄为何需要这样东西。
　　九转魔胎是极阴邪之物，需要仙魔血脉三次交融，几乎不可能强行制造，而这种罕见的偶成之物，却是根治龙藏玄宿疾的药引。
　　楼光皱了眉，“有我为你引渡真元已足够……”
　　“六天前，可是你嘴上说着不要。”
　　“不和你说笑，这种事太残忍了。”
　　龙藏玄敛了顽笑的神情，“玄命司培育你只是备用，他们一直没有放弃根治的法子，我也不愿意让你困在邪域一辈子，我知道你想去俗世，医治更多的人。”
　　楼光微震。
　　龙藏玄接着说，“我向你保证，此物诞生纯属天然，玄命司与我都没有强迫任何人。”
　　楼光沉默片刻，“可它仍然是活的，你难道要——”他说不下去。
　　“我必须炼化它，”龙藏玄安静地看着他，“它没有意识，只是一块魔性的肉而已，它是活的，但我不认为它是生灵，我要拿它断我的病根。”
　　龙藏玄的话永远是那么的有说服力，楼光低声说，“你需要我作甚么？”
　　“救‘它’的命。”
　　楼光不明所以，“救命？”
　　“这里面有东西。”龙藏玄运起一点灵光，罩住微颤的魔胎，楼光诧异地看见一个疙瘩里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符文，法阵内青红两点幽光交相轮转，护住一团小小的白光。
　　白光之中，有黑色的裂纹。
　　这是劫脉的特征。
　　五百年前，秦皇燃起扫灭六合的战火。在他的身旁，有一个来历不明的道人。
　　没人知道他的真名实姓，只知他自号“逆天命”。
　　逆天命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助秦皇吞并六国，整饬天下，书同文，车同轨……直至终于统合了整个神州的气，并以此为局，布下逆天大阵，撼动了太一之轮的运转。
　　逆天阵起，太一之轮崩裂，随后，劫脉于天命缝隙中诞生，或融汇为山川河流，或托形于鱼虫鸟兽，或幻化为神器法物，或降生于人间诸界……
　　百年来，劫脉在神州大地如星火般点点蔓延，数量虽渺小，但不灭不尽。
　　“这魂魄还未显色，是个小孩子，又是劫脉，被魔胎的本尊吞噬后，肉身消融为魔胎的一部分，这青红两点光芒是一个修道者的一魂一魄，借由符箓阵法，护持住这个孩子的魂魄及肉身，不至于被魔胎彻底消化。”
　　楼光略微思索，“难道是……舍神护命箓。”
　　“真是什么都难不倒你，还好没有和你打赌，否则又要输得连底裤都不剩。”
　　楼光轻笑一声，不管什么情形，龙藏玄总能开玩笑。
　　笑完，楼光感叹道，“只是这一魂一魄的主人，这辈子的修行算是毁了——这孩子大概对他很重要吧。”
　　“所以我不想浪费他一番牺牲，你能把这个‘孩子’从魔胎中切出来吗？在不损毁魔胎功效的前提下。”
　　“这手术太难了，”楼光轻松地说，“但还不至于难住我。”
　　“我不希望别人知道这件事。”
　　楼光肯定地说，“我可以独自完成，但必须回灵枢阁取一些工具。”
　　“还有一件事，”龙藏玄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说，“我在紫宸天对上的那个修道人，名为凌天阙，交手前，我认定他必死，也报了名姓——青鸾，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们总有一天会与正道开战，杀人是无法避免的，我能够承诺你的，是不滥杀无辜。”
　　“……你杀了他？”
　　“我应该杀他，也可以杀他，可也许是一时迷了心窍吧……紫宸天应能救他回天。所以，在紫宸天回过神来、惊动诸天之前，我们大概还剩两天的时间。”
　　两天？楼光在前往灵枢阁的途中看了眼天色。
　　快天亮前的夜，是沉沉的黑，吃尽了手中灯笼的光芒，几乎照不亮前行的路。
　　他想到莲宿薄，想到自己注定无法赴的那个约。
　　有那么一瞬，毫无缘由的，他忽然感到身旁万物被黑暗全部吞没，一种让他透不过气的重量压上心头。但同一时刻，他也想到了在身后遥远的黑暗中，龙藏玄正带着伤等他回去。
　　还好，他没有杀人。
　　他感到些许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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