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傻子的自白书

　　陈默的声音说服力极强，很容易让人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又是耳鬓厮磨的距离，就像在陈夕的心尖上敲门，陈夕几乎就顺着她的话问出了那句“为什么”。

　　只是嘴唇微微张开时，陈夕对上了陈默那对毫无遮挡的眼眸，突然打了个寒颤，又不敢开口了。

　　失去镜片阻隔，黑漆漆的眼珠，过于阴森，也过于认真，陈夕看不懂，她本能地害怕。

　　陈夕是个相当害怕改变的人，环境的改变、身边人的改变，她从小学到初中、从初中到高中，每次环境大变，那个重新适应新环境、适应陌生人的阶段，她都好像从濒死中挣扎活过来一样，好在身边有个唯一不变的陈默。

　　如果连陈默也变了，陈夕真的不知道该拿这个世界怎么办了。

　　陈夕向来木讷温吞，这并不代表她真傻，她知道，如果她真的问出“为什么”三个字，她就完了。

　　陈夕的眼睛从迷蒙变得慌张，她不想深究陈默为什么亲她，她无措地想，亲就亲了呗，朋友间亲一下，有什么大不了的，说不定是阿默的什么新爱好，她懊恼自己过于大惊小怪，非得让事情走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陈默是陈夕唯一的朋友。

　　陈夕不想失去陈默这个朋友。

　　陈夕想逃避，但她被陈默桎梏着，逃不到哪去。

　　陈默耐心地等着陈夕顺应自己的引导问出那个“为什么”，她很自信陈夕会乖乖听话，等了几分钟，等到的却是陈夕眼中的无措和哀求。

　　一向稳重的陈默有点慌了，她没想到自己有算不准陈夕的时候，于是心急地又逼近了半步，将陈夕的手腕抓紧，声音压得柔柔的，再一次在她耳边说：“夕夕，只要你问，我就告诉你，好不好？”

　　陈夕的声音在发抖：“阿默，我们快回教室吧，待会儿魏老师该骂人了。”

　　魏老师是一班的班主任，为人随和，班上大部分同学都叫他老魏，陈夕是为数不多毕恭毕敬叫魏老师的。陈夕看起来愣头愣脑，其实很会看人眼色，知道老师们大都看不上自己，也自觉地不凑上去讨老师们的嫌。

　　好学生和差学生惹麻烦的成本是不一样的。

　　“还早呢。”陈默嗤笑一声。

　　“阿默……”

　　“夕夕，你不是早就想知道么。”

　　“我……我现在不想知道了。”

　　陈默一顿，捏得陈夕手腕发疼，“可是我想让你知道。”

　　陈夕被陈默压迫得快喘不过气来，泪水也在眼眶里滚。

　　陈默看着她眼睛发红的模样，心疼地叹了口气，替她擦了擦眼角，语气终于软了，“动不动就哭，和小时候一样。”

　　陈夕和陈默是两个极端，陈默骨头断了都不吭一声，不掉一滴泪，而陈夕手指头破个皮都能哭大半天。

　　刚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班上有同学知道她们俩是孤儿，就使劲欺负她们，偷她们的文具，拉着全班孤立她们，还嘲笑她们是没妈的野种。

　　陈夕被他们欺负得直掉眼泪，陈默把她护在身后，瞅准了那个领头的，捏紧拳头冲上去，打掉了那小子两颗牙，自己也被群殴得鼻青脸肿。

　　后来孤儿院的人来给她们收拾烂摊子，又把她们训斥了一顿，关了好几天小黑屋。

　　孤儿院惩治不听话小孩的法子多的是，最严厉的一种就是关小黑屋，也最有效。

　　陈夕拉着陈默的手，埋在她肩头呜咽，尽量不让自己的哭声被其他人听见。

　　听见了，又是一顿罚。

　　在孤儿院长大的小孩，哭是不被允许的，好在陈夕有陈默。

　　因为有陈默，她有一个地方能尽情哭。

　　“阿默，你不疼么？”小小的陈夕踮起脚摸陈默脸上的伤。

　　“疼。”

　　“那你为什么不哭？”小陈夕好奇地问。

　　“哭没有用。”那年陈默才七岁，已经知道哭没有用。

　　小陈夕听了，狠狠擦干眼泪，“那我以后也不哭了。”

　　“夕夕，你可以哭。”小陈默说，“等着吧，以后我会让你能想哭就大声哭，想笑就大声笑。”

　　爱哭的陈夕就这么在陈默的保护下，一路哭哭啼啼、平平安安地长到了十八岁。

　　陈默说哭没有用，其实有用，陈夕一哭，她就没辙了。

　　“算了，不逼你了。”陈默揉了揉陈夕的脑袋，“走吧，回教室。”

　　临走前，她还想再亲陈夕一下，唇已经碰上去，突然耳朵一竖，听到了远远的脚步声，立刻收紧了目光，猛地和陈夕拉开身位，若无其事地戴上了眼镜，生怕被人发现端倪。

　　循着声音来源走过去，陈默正好撞上了一对拉拉扯扯的小情侣，男生是她的同班同学，班级吊车尾的其中之一，女生则是十三班的班长，陈默见过几次。

　　“阿默？”男生一愣，随后神情紧张，“你……你可别告诉老魏，算我求你了……”

　　陈默视线在他们身上扫过，随即了然一笑，“放心吧，你还不了解我么。”

　　“那是，谁不知道一班你陈默是最仗义的，得亏今天碰到的是你，要是王泽林我就完蛋了。”

　　“行了快回教室吧，马上六点半了，你不怕老魏骂人？”

　　“我怕老魏没毛病，你陈默难道也怕？我还以为你们这种优等生在老魏面前横着走呢。”

　　“胡说八道什么。”陈默笑骂，“赶紧滚。”

　　“滚滚滚，这就滚。”男生笑嘻嘻地拽着女生，不忘交代，“我不回班了，今晚有个电影首映，我们打算翘了晚自习去看，老魏要是抓人，阿默你帮我遮掩一下，谢了。”

　　“张扬，你这人情可欠大发了。”陈默站在原地笑着回。

　　张扬头也不回地摆摆手。

　　目送他消失在视野里，陈默收起笑容，这才松了口气。

　　回头一看，远处墙角里的陈夕早没影了，不知什么时候偷溜的。

　　打小就这样，遇到问题只知道逃，要不就是埋起头来装鸵鸟。

　　陈默苦笑，摇摇头，整理好情绪，也回了班。

　　还是太心急了。

　　……

　　陈夕踩着点回的教室，屁股刚坐下，班主任魏老师就走了进来，让物理课代表把试卷发下去。

　　这是晚自习前的小测，每天一科。

　　试卷发完了好几分钟，陈默姗姗来迟，魏老师瞥了她一眼，问她干嘛去了，她说上厕所，魏老师没多问，轻声道：“回座位吧。”又对全班同学说，“大家赶紧做，一会儿下课铃响了课代表记得收一收，拿到我办公室去。”说罢走出教室。

　　六门学科里，陈夕最怵的就是物理，字都认识，组合在一起却读不懂，正在抓耳挠腮的时候，李栋梁贼头贼脑地从后门溜进教室，回到座位，捅了陈夕一下，“哎，刚才老魏没查人吧？”

　　陈夕白天因为他出丑，懒得搭理他，头也不抬道：“没有，就让我们做卷子，说七点要收。”

　　“卷子卷子，又是没完没了的卷子。”李栋梁拿起桌上试卷看了一眼，抱怨了一句，选择题胡选一通，答题翻书随便抄了几个公式上去就算交差，鬼鬼祟祟地玩了一会儿手机后，觉得没意思，趴在桌子上打量陈夕。

　　陈夕被他直白的视线盯得不自在，捏紧笔，侧了侧身，李栋梁突然说：“陈夕，你的眼睛怎么这么红，不会是从上午一直哭到现在吧？”

　　一班不缺家里有背景的，即使是前五十名靠成绩硬碰硬考上来的，家底硬的也占大多数，李栋梁的背景在一班不够看，所以只能和陈夕做同桌，也只能欺负陈夕。

　　“没有。”陈夕低低地回了两个字，不太想理他，这人过于轻佻，陈夕不喜欢他。

　　“我上午就是闹着玩的，哪知道你反应会那么大，咱俩这学期不刚同桌么，我寻思拉进一下距离呢。”

　　陈夕埋头做题，不理他。

　　李栋梁凑近，笑得贱兮兮的，“我跟你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行了吧？你别生气了。”说着他从课桌里掏出了长盒子，“看，我为了赔罪特地买的，要不是为了买它也不至于迟到。”

　　陈夕瞄了一眼，很漂亮的盒子，看大小应该是一支笔，价值不菲的样子，她摇头拒收：“太贵重了，我不要。”

　　“你拿着吧。”李栋梁硬放在她试卷上，“我害你出了洋相，肯定要赔罪的，如果你不收下，我今晚愧疚得连觉也睡不着了。”

　　陈夕迟疑了，她不贪别人的东西，但她尝过睡不好觉的滋味，那不好受，她不想让别人也经历。

　　于是陈夕收下了那个小盒子，轻轻说了句谢谢，对李栋梁改观不少。

　　“你不打开看看么？”李栋梁追问，“不看我怎么知道你喜不喜欢？”

　　“我要做题，待会儿吧。”

　　李栋梁耐心地等到第一节晚自习下课，陈夕交卷。

　　“快打开看看吧，你肯定会喜欢的。”李栋梁不停催促。

　　陈夕被他催得不好意思，只好拿起那个小盒子拆开，里头躺着一支金属质地的按动笔，深蓝色，看起来很贵，也确实挺好看，但不至于像李栋梁说的“肯定会喜欢”。

　　出于礼貌，陈夕笑笑道谢：“谢谢，我确实挺喜欢的。”

　　“你不试用一下看好不好用？”

　　伸手不打笑脸人，李栋梁都主动示好了，陈夕不想驳他面子，只好说：“那就试试吧。”

　　拇指刚按了下笔头，一股黑色墨汁从笔头缝隙处猝不及防地喷了出来，射了陈夕一脸，连带白色校服胸前也被溅了一长条。

　　突如其来的事故让陈夕愣住了，呆呆地眨眨眼，看了看自己身上手上的黑色墨水，搞不清楚状况，也不敢乱动。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李栋梁看了看陈夕的狼狈窘境，捶着课桌发出一声爆笑，将全班的视线吸引到陈夕这里来。

　　笑声吸引了陈默，陈默回头，只见陈夕拿着那支还在流墨汁的恶作剧笔，脸上被墨水糊得几乎看不到白的地方了，还有墨汁顺着她的下巴往裤子上滴。

　　而陈夕本人，正像个木头一样定在原地，傻乎乎地接受众人嘲笑。

　　陈默蹭地火起，从座位站起，顺手拿了一包抽纸，拨开众人，三两步走到陈夕身边。

　　她将抽纸递给陈夕，望向李栋梁，漆黑的瞳孔里一丝反光也无，李栋梁生生打了个冷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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