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

　　日已西坠，十九放下手中书卷。他此刻坐在书桌前，右手边木格窗棂敞开着，寺中的木樨花开得正烂漫。甜香漫入厢房，孤独得、默默得散在气息里。晚风总是微冷，十九忽然想起家中人丁凋零，处处遭人白眼的景象，垂眼去看书桌角落上那几卷抄录了经书的白绢，十九发出一声叹息。
　　于是又想起那妙语连珠的和尚惠成来。就在一盏茶前，他问过与惠成同房的烧火和尚：惠成是否赴约回来了。那和尚没有应他，只是一手摩挲着油腻腻的光头，眼神古怪地看他许久。十九觉得有些着恼。这烧火和尚真是教人讨厌，每每来找惠成，他总一言不发，古古怪怪地看人。不过十九越过那古怪和尚探看过他身后的禅房，惠成不在里头，应当是还未回来吧。
　　晚斋厨下做得不错，菜汤豆腐很有些滋味，不愧是名寺斋菜。十九吃得自得其乐，不时装出几声赞叹来聊以安慰，忽然就听见有人隔着门“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常生推门进来，笑吟吟看了眼十九桌上的斋菜，于是道：“聂公子好兴致啊。”他径自在十九面前坐下。
　　十九忙将口中饭食咽下，问他：“常公子怎么来了？听惠成师傅说，今日府上宴客，公子怎么倒来十九这里？”常生闻言笑了起来，状似无奈道：“正是因为连城的缘故。他今日在我那里做客，却懒得和我几个兄妹玩耍，我们只好随他去，让他一个睡了整日。到了夜里他是精神了。可吃过饭，他又不肯听戏，我这主人只好跟他出来逛逛。现下他兴致倒好，正满山纵马狂奔呢。我不如他，只是想起来聂公子在这里，故而前来邀公子也来同我们作乐。”十九顿时讶异，此时虽说月已初上，也不至有如此光亮容人纵马山间。倘有个沟豁暗坑，岂不是要伤人！即便连城本事再大，此刻若有人在山间走动不是也要惹出祸事来？想到此处，十九慌了起来，顿足道：“你们也太过荒唐，白日驭马山间已需小心，怎么还挑夜里出来胡为？这要出了什么事……。”常生失笑，开口安慰他：“聂公子不知道，连城自小就善于弓马。听风辨声也独树一帜，他十六岁时我曾见他蒙了双目追猎山间野兔，真有百步穿杨的本事。知道他的，谁不夸赞！多少年我没见他如今日这般高兴了，就由他去吧。我现下来找聂公子，只为咱们出去饮酒取乐。不必理他，他玩够了自然会来。”
　　十九听他如此说了，自然不好再说什么。转念一想，只将碗碟一推，果然跟他出去了。
　　常生引十九走了一段，十九只见前方月光之下有些许零散金光熠熠生辉。待走近了一看，才见地上铺着大块绒毡，毡上摆满酒菜瓜果。而毡上正有两个华衣女子坐在丝垫上就着仆役手持的灯火对弈。那两名女子样貌妩媚，却是全神贯注，并未被惊动。两人举手落子，沉吟思索，淡淡金光正由她们身上所佩的琳琅钗环摇曳生出。
　　“那是我两位妹妹。”常生也未打扰她们，只是请十九一边坐下，与他论起诗文来。那常生的学问确然不同常人，旁证博引一番浑似毫无局限，十九难得遇到此等人物，于是与常生聊得甚是投机。只是佳人在侧，怎么也不能全神贯注，因此偶尔也忍不住偷眼去看那两名美女，每每都见她们目不斜视，十九不禁有些失落。
　　常生虽然顾着和十九说话，也没漏看十九的模样，不由暗暗觉得好笑。
　　这个书呆，只怕极容易被美色所迷。当日看见连城是这个样子，今日看见美丽女子果然还是这样。异日被人骗了大约还会以为是得了美人的垂青呢。常生想至此处只想哈哈大笑，又看见十九再次偷偷去看，顿时别过脸去躲开十九的注意偷笑了起来。
　　十九听见笑声，只觉得不明所以。一脸莫名看向常生，却逗得常生渐至笑得捧腹。
　　有些因此生恼，十九起身预备拂袖而去。常生看他的样子，知道是惹恼他了，于是也起身忙着赔礼挽留。他们两个这一闹不要紧，倒把那两个美人儿给惊了，美人儿双双回头来看。一时间，场面混乱。
　　拉拉扯扯，一团慌乱间，就有一物于暗空中迎面而来，“咻”地将十九的下摆牢牢钉在地上。众人立时愣住，一齐肃静。唯独十九面色如纸瘫在地上，双眼定定看着尾部仍在晃动的长箭，额上冷汗直冒。
　　只听见马儿缓缓踱步声自暗处渐渐清晰起来。一人安坐马上，分开林间偶然低垂的树叶进入烛火照耀之下。是连城。
　　十九顾不得脚边箭矢，急忙仰首去看。
　　那人手持长弓，身着红衣，红衣下摆塞在他腰巾之内。发丝全部束髻，一丝不苟由长簪拢住。弯弓能射雁，策马能越川，比之前次十九所见之江南弱秀才，今日连城显得尤为英姿勃发。一般而言，月华之下的红衣总有些诡异可怖，连城穿来却不同，反而衬得他身形越发挺拔雍容。
　　此刻，他高坐马上，冷冷俯视众人，垂问道：“你们闹什么？”
　　常生并未被他的冷冽吓住，反而笑意盈盈迎了上去：“连城可尽兴了？”他这么问着，十九才渐渐缓过神来。看常生仪态潇洒，施施然伸出手来，一把挽住连城的马缰，他心里倒有些羡慕起来：这常生，好厉害的手段！
　　连城□□的是匹好马，胫骨矫健、神采飞扬。十九虽说不是什么伯乐，只是看在这马的体态上就知道它好。连城勒马高坐，因而显得气概非凡。但这马只怕也十分傲慢，很有些连城的风采，看此刻常生一手牢牢挽住缰绳，哪里还能看出它方才扭首踩踏、喷鼻仰蹄的不驯。
　　连城顿时和缓了语气，向常生道：“长隽累了。”他爱惜地伸手拍拍马脖，抬首看向十九。那一眼并非冰冷，却看得十九似乎是噎了口冷气，话也想不起说。反倒是那两个美人推开棋桌起身向连城迎来。
　　“连城，怎么去得这么久？该饿了吧。来，四姐姐给你熬了参汤。知道你平素厌恶这些，只是多时不曾见你，今日看了，似乎有些消瘦。只看在姐姐们替你担心的份上，好歹喝几口。”绿衣女子说道，挥手叫仆役端上。那姿势当真是说不出得好看。十指若葱，雅致一挥间仿佛能在月下晕出茫茫波光。
　　“不必了。”连城并不领情，他翻身下马，却没有接过那盏参汤，反而走近十九身边，一把将钉住十九下摆的长箭拔起，甩手投回马腹所带的箭壶内。随后皱了皱眉，他忽然问十九：“你身上薰的什么香？”十九被他问得有些莫名，他家中不过薄有资产，哪里消受得起那些纨绔子弟的玩意儿。看连城满脸正色，也不是玩笑的样子，于是十九迟疑着将自个儿衣袖凑到鼻下细细嗅闻。那样子端地是可怜儿，弄得常生竟想上前去摸摸十九的脸。
　　连城并没有常生的随性，只是缓和了面色，向二女说道：“何以出了门还要这般拘束？倒不像你们家的人了。”那两名女子虽以长辈自居，性子倒不像寻常人家的大家闺秀，听了连城这话，便淡淡应了一声。谁知待她们回头四下一看，顿时惊慌起来。
　　十九看众人随之东翻西找，不觉有些好笑。
　　是什么东西，能到瓜果茶碟里去找？
　　他暗自度忖那该是个小物件，却听下人说道：“坏了，大姐不会叫小姐们混着吃食弄到肚子里去了吧。”绿衣女子顺手狠狠甩了他一个巴掌：“这是你们浑说了拿来取乐的？若说大姐淘气，那些果子茶点干不干净我们吃着还不知道。亏得今日是我听见，若被府里知道了，有你们受的。”这些人说话很有些古怪，十九却不敢多问。眼看他们四下找去，于是说：“可需我相助？”常生也有些着紧，只是不好不顾及礼数，听十九这么问了，便说：“失礼了，今日是走失了家中幼儿，聂相公若肯襄助，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连城突然怒起：“你们把胡儿带来，怎么也不知道分寸？这孩子本来顽劣，天资又不寻常。别人不注意，你们也不晓得？”常生辩驳无力，脸色不由难看起来。连城不再说话，转头翻身上马。常生忽然道：“连城，天色晚了。咱们这里又有事，今次大好兴致算是都搅黄了，不如你顺路送聂公子回去吧。”十九听常生说了，自觉不好，但又想不出留下的借口，只好作罢。连城若有所思看了常生片刻，竟默许了。
　　再看十九手足无措地跟在马后，常生顿时疑惑起来，这呆子该不会是想跟在连城马后跑着回去吧。想到这里，他险些喷笑。这人果然呆傻得可爱。
　　没承想，只是这片刻间，连城竟侧身伸手揽住十九腰际，手臂施力，猛然将十九拉了上去。十九吃了一惊，他见连城都是弱不禁风的样子，此刻方才信了他真有挽弓射月的臂力，难怪常生提起他来，赞不绝口。心里这么想了，不由便对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感到有些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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