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急

　　诈降不是小事，尤其走到这个境地的俘兵，必然是抱着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念头，是故远处乱事一起，原本站在帐中的九名副将都已经夺门而出。
　　看押俘虏的不是长林军中的人，但对他们登记造册一事是由籍丰邑负责，他最先出了大帐，瞧着西北角的火光，面色一片铁青。
　　他知道朝廷一向对长林军多有忌惮，这些年更是从来不敢将长林军长久驻留某地，生怕又养出来一个像黄潜那样的三川总督。西北大营是镇北王府驻守多年的地界儿，她又是镇北王的亲生女儿，这关系无论如何也脱不掉，朝廷里不敢让他们父女俩一同出现在这里，便只好用年老体弱的由头将王爷留在京中，美其名曰“三十万大军”对阵东戎数万兵马，云锦一人，足矣！
　　世人皆知长林军风光无二，从无败绩，此番又有三十万人，区区万人东戎自然是势在必得，这一战，赢，是理所应当，输，则是万人唾骂。
　　可且不说东戎打得一向都是突袭，大梁与之纠缠多年也未有定论。单说这三十万的之中，也只有十万是长林军精锐，余下二十万守军，一半老弱病残，一半居心叵测，说到底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服云茷，却不肯向云锦示弱。再退一步，哪怕他们愿意同长林军携手作战，为了宫里的安心，云锦也不得不做出一副泾渭分明的姿态，否则便会被人冠上结交私党的罪名。
　　饶是如此，朝廷里却还是不肯放心，不仅牢牢握住钱粮，还下令，说什么古语有言，杀降不祥，命他们留下活口，将人带回京都，以彰显君主圣德！

　　狗屁的杀降不祥，东戎和大梁是宿敌，不死不休的宿敌！留这些人在军中，不就是为了辖制住长林军，好让他们有理由拿捏他们的错处吗？他们也不用那被银钱糊了脑子的脑壳子想一想，放任千余宿敌回了自己的京都回引起多少的祸端！
　　就连当初莫黎江听到这圣旨的时候都没来得及发怒，他还清楚地记着那时莫黎江脸上的困惑，韩昀紧抿着唇，沈疏桐张了张嘴，看了韩昀一眼又皱着眉低下了头，而将军镇定接过了那道圣旨，那张一贯没什么悲喜的脸上一如往昔。

　　籍丰邑深吸了口气，在一片嘈杂中瞧见将军慢他们半步，她在门口处站定，身子还半隐在大帐之中，眯眼望着那边起的火势，脸上的神色像是定格住了。
　　旁人自请前去剿灭乱贼的声音纷纷杂杂，她好似充耳不闻，一个都没应。籍丰邑瞧着，心中却莫名一定，方才的怨愤与怒气抛之脑后，又迅速地扫了眼帐外诸人，正盘算着这件事交给谁去办最合适，忽听大将军叫了他一声，“籍将军，俘兵登记造册一事可办好了？”

　　籍丰邑折身回到帐前，“回将军，已于今日午时清查完毕，东戎俘兵共一千三百六十七人，将领以金完答为首，共...”
　　“不必细说了。”她轻轻摆手，“叫人将册子取来。”
　　没人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可也没人置喙，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只听马蹄声起，一队人马自远处昏暗中来。
　　为首者虎目长鬓，七尺有余，声如大钟，眸如点漆，而今一身沐血，杀伐之气冲天，恍然竟觉罗刹降世，正是方才被赶出帐外的莫黎江！

　　苏络站在帐中，没瞧见这般情形，只是听见身旁人的窃窃私语有那么一刹的怔愣。
　　罗刹...降世？

　　莫黎江在几步外翻身下马，“将军，东戎诈降，已被末将就地正法！”
　　他这一声直将帐里帐外的人都喊得脑子一阵嗡鸣，江老将军的人负责看押，闻言面色一阵铁青，“将军，陛下可是让我们将人活着送到京城的！”
　　沈疏桐和籍丰邑似乎明白了什么，顿时胸中舒畅，籍远庭扯着嘴角轻轻一笑，“江老将军，圣旨说的是让把俘虏尽数送回京城，诈降之人可算不得其中。若是他们是在西北大营闹出了事，各位也少不得要被朝廷问责，军情紧急，也顾不上这许多了。”
　　“混账，如今这人都死了，难不成就不必担责了吗？籍将军事不干己，说的倒是轻巧！”
　　“孙老将军此言何意，莫不是非要这几个老鼠，坏了我们西北一整锅汤？届时果真军心大乱，又岂是我等能担待得了的？说来还是莫将军反应迅速，才免了西北大营一场祸事，老将军说呢？”
　　“你...”
　　“够了。”云锦呵道，她回头瞧向帐中，却与苏络定定望来的目光撞得满怀。

　　云锦眉间一挑，苏络强自镇定，她下意识地要避开，可却不知为何，像是钉在了原地似的，眼瞧着云锦一步步向她走来，心快如鼓。

　　云锦的目光更是毫不避讳地迎向她，说的话却是对着苏络身后的杨永万。
　　“事态紧急，不得已而如此，还望杨公公回宫像陛下言明。”

　　将军们跟在她身后入帐，瞧见杨永万的脸色同样难看得紧，此刻已然没人会去注意一个小小皇商，杨永万自觉像是被逼入穷巷的雏鸟，他见惯了宫里的阴私手段，在这光明正大杀人的地方竟显出几分可怜来。
　　没人瞧见大将军锐利如鹰的眼神究竟放在何处，她一步步走近苏络，旁人瞧着，却像是在逼问杨永万，“杨公公，不宣纸了吗？”

　　他这时候还哪里敢拿出那圣旨？
　　本来以刘福顺的意思，云锦军功盖主，不能让她活着回京，待到此战胜后，一杯毒酒骗她上路，军中若有人要抵抗，就用那封矫诏，圣旨上写着，镇北王谋大逆，云锦就地伏诛，军中事务由韩昀接管，若有犯上作乱者，一律杀无赦。
　　保险起见，还要让东戎人也掺和进来，好让那些死了的将士有个名头...
　　可谁不想活呢？在这军帐之中，当众毒死军中主将，他只怕都没命拿出圣旨！于是他将那毒酒换成了软筋散，只待到东戎叛乱，云锦便有机会被乱军所杀，就算东戎人不成气候，他那时再拿出圣旨，总比当众杀人的强。
　　可眼瞧着那些东戎人已先一步被诛杀，杨永万心知此事已然落空，他没法配合宫里，只能想着云锦今日此为只不过是为了诛杀东戎人设的局...是了，她何时设过庆功宴呢？只怕都是为了杀掉那些东戎人的障眼法罢了。杨永万心中稍定，紧攥着那明黄的圣旨，心道只要这圣旨没有昭之于众，他就还有一线生机。

　　云锦在苏络不足半臂处站定，两人错开半个肩膀，苏络只瞧见云锦半张脸笼在昏黄的烛光里，明暗交界处是高挺的鼻、轻抿的薄唇、清晰紧收的下颌线。光亮处，耳垂圆润，侧过头时，耳后一条极漂亮的肌肉滑入交领下的锁骨。
　　五年未见，云锦周身的尖利已然稳妥的收在剑鞘之中，苏络心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胸口又闷又胀。
　　她太久没见这张脸了，目光只囫囵吞枣一轮，又放回她低垂的狭长凤眼。
　　云锦眼距稍宽，瞧着便比旁人更多冷漠与疏离，饶是苏络也被她瞧得心下一凉，想起瑞王同镇北王府结亲的传闻，卷头更是攥得死紧。

　　听见那册子已经被取了过来，云锦头也不回道，“籍将军，莫将军。”
　　“末将在。”
　　“按着册子，一个人名，一具尸体，可别落了谁。”

　　盛汝康听不懂他们这些，只是瞧着她傻乎乎的挡在云锦面前不知避让，上前将她扯到了一旁。云锦瞧了盛随宁一眼，盛随宁自觉是对这云大将军的敬重，却被这一眼瞧得背后一凉，好在她很快就收回了视线，身上的压迫感顿消，盛汝康不由悄悄地长出了口气。

　　云锦没再催着杨公公宣纸，只让韩昀送那些老将军们回去休息。
　　大帐瞬间冷清下来，只有云锦低声交代身边近卫的动静，盛汝康难得有几分不知所措，拉着苏络就想离开。可却被苏络一把挥开，苏络看也没看他一眼，复又上前，道“将军，敢请借一步说话。”

　　云锦挥挥手示意近卫退下，又吩咐道“沈将军，将杨公公送去歇着，着人好生照顾，公公也好好想想，这圣旨到底该怎么宣。盛小当家，今夜的热闹瞧够了，就回去歇着吧，没什么事还是少出来走动的好。”

　　盛汝康怕云锦自然是毫无疑问的事，闻言走得一步三回头，最后还是被白芷带了出去。好容易等到帐中无人，苏络沉了口气，像是给自己打气似的，旁的心思一并摈除了，从袖中掏出一封密旨。
　　云锦在上座坐着，见状眼皮一耷，她不出声，苏络只好又上前几步，将这封密信展开，放在她面前的桌案上。

　　案上的食物都凉透了，云锦夹了筷子冷肉放进嘴里，肉又干又硬，实在算不上好吃，她囫囵咽下去，余光瞥了眼那字迹匆忙的信件，又好整以暇地抬头瞧了眼苏络，冷然一笑道，“二当家这是在提醒我，你同太子殿下关系甚睦？”
　　那信上盖着太子的私章，鲜红夺目，再显眼不过。

　　苏络只盯着云锦衣摆上的暗色花纹，语速略显急切，道“将军，如今京中局势...”
　　“本将不想听这些。”
　　苏络一顿，低低道，“将军...”
　　云锦向后靠在椅子里，两只手搭在扶手上，手背上的青筋浅浅的浮出来，并不显得夸张，却实在好看得紧，“本将军现在没心思听你说那些废话，如你所说，如今我是瑞王的人，你是太子的人，你若是没什么新鲜说辞，还是回去陪着那位盛小当家吧，毕竟，瞧着他可是对你亲近得很，怕是一刻也离不开呢！”

　　她抬眼，眼眶红得很快，面上流露出与方才的咄咄逼人截然不同的凄惶与可怜来，她眼底被遗弃的试探过于明显，叫云锦甚至有些生气，当初毁约的是她，现在又做出这副受了欺负的样子给谁看？
　　云锦半是痛快，半是被剑刃扎入心脏的刺痛，痛快很快消散，那疼痛却撕扯着血肉，一刀一刀告诉自己，这当然是做给自己看的样子。
　　她瞧见苏络低下头整了整情绪，单薄的肩膀随着呼吸起伏。
　　她想起她来时穿着的那件蜡黄色披风，夜更深了，她身边那个丫头却没把披风留下，难怪唇色还是那样苍白...
　　苏络好容易开口，言简意赅道，“京中生乱，刘福顺意欲挟持陛下到抚山行宫，还请将军尽快前往清君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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