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号桥

　　如果有一天你忽然收到我离开的消息，那么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因为我没有勇气，也没有那么残忍，让你亲眼目睹我的离开。

　　写下这段话的寒初不知道沐致在看到之后的反应，他只知道写下的每一个字都令他心痛如绞。

　　因为这个‘离开’，与之前他们分开时的境遇不同，分开是他们两人之间感情的隔离，与本身无碍，而离开，是他彻底消失在沐致的世界里，消失在茫茫人海中，消失在这个美好且绚烂的世界上。

　　寒初曾经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不会对沐致说‘不爱’，他们爱的那样艰难，他做不出让沐致伤心的事。

　　可如今，他还是将两人推向了这种境地。

　　寒初爱沐致，爱的坦坦荡荡。是当你听到‘沐致’的名字，提到这段感情，那都是满心满眼里全是爱意，是当你无论工作还是闲暇时光里都牢牢放在心里的，是当你知道这段感情绝无可能之下，即便分隔两地，还是要继续深爱。

　　寒初如此，沐致亦如此。

　　所以，当沐致看到曾经辉煌一时如今隐退的医学界泰斗级人物施韫钦时，他就知道了，寒初彻底离开了自己……

　　彻彻底底……且干干净净！

　　施韫钦曾因为一条命而退隐，这些年请他出山的人数不胜数，却没有一个人能成功，不仅是因为他自身，还因为他身后的势力。

　　他是联邦首席执行官的亲弟弟，也是施家制造业的继任掌家人，以沐致的身份其实不该知道他，只不过因为寒初，沐致曾远远的见过一面，那时候沐致是被拿来要挟寒初的筹码，也是那个时候沐致才知道，寒初与施韫钦的渊源，施韫钦曾经放话，如果有一天寒初有所求，他可以答应，但他要寒初死！

　　如今，施韫钦在这里，在小舅的手术室里，那寒初呢？他在哪里？

　　他是不是已经……

　　想到那个可能，沐致就像是泄了所有力气，他靠在洁白的墙壁上，耳边时不时传来商妤绮的祈祷声，就连曾经的教官叫他都没有任何回应。

　　“沐致，这件事你还是告诉家里一声比较好。”

　　家里？

　　告诉谁？

　　告诉沐家和商家，生命垂危的小舅即将脱离危险？

　　还是告诉宁姨和寒叔他们最爱的儿子因为他和他的家人而死？

　　他能说得出口吗？

　　无论一种情况他都无法去开这个口，对于沐家和商家，他的小舅看得比他们还要清楚，正是因为两家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军方才通过宫家阿越把消息传达给商妤绮和他。

　　因为大舅的关系，两家已经无法接受小舅的离开，所以无论如何小舅都不可能将消息透露出去。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也只有外公他们才最清楚。

　　军部的人一直守在这里，不仅是因为小舅，还因为商妤绮，商妤绮那丫头虽然接受了小舅重伤的事实，却没有办法平复自己的心情，暴力的动了手，要不是宫家的阿越过来，恐怕就不是现在这样心平气和的处在同一空间了。

　　“哥哥，我想起来他是谁了！”

　　商妤绮快步来到沐致身边，“我在寒初哥哥的家里见过他的照片！他是施韫钦！”

　　沐致敛眸轻问：“那他有没有告诉你什么？”

　　商妤绮摇头，“寒初哥哥什么也没说，但照片背面写了一句话。”

　　“什么话？”

　　商妤绮想到那字字张力突出的话语，有些心悸，“所思无心，所求无妄，所爱隔阴阳！”

　　商妤绮不懂，这明明是一句诅咒，可寒初哥哥却把它留了下来，她想不通。

　　商妤绮不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但沐致知道。

　　很多人都知道寒初在金融行业有很精准的把控，却很少有人知道他在医学方面的天赋，施韫钦就是看中了他的医学天赋，想要收编他，将他带回施家培养，可是寒初他拒绝了。

　　施韫钦在那一次绑架的抉择里给了寒初选择的权利，可是寒初选择了心中所爱伤了施韫钦，也彻彻底底惹恼了施韫钦，留下那样一句话以后就再也没有找过寒初，沐致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没想到时隔几年又重新摆在了他们面前。

　　而这一次，施韫钦不会再放寒初活着离开了……

　　“商妤绮，你先跟阿越回去休息，等小舅手术结束再过来。”

　　商妤绮没弄明白事情的原委，她不想走，可她看到沐致的神态和脸色，她就知道事情不是她能插手的，点点头乖巧的离开了医院。

　　谭峰不知道沐致的心思，他只知道在沐致知晓那个为商简遇做手术的人之后，他就开始魂不守舍，谭峰拍拍他的肩，“别担心，会好的！”

　　沐致低声呢喃：“是啊…会好的……”

　　他一直盯着手术室的房门，灯亮灯灭，整整十个小时，当他看到为首走出来的人时，他拦在前面，一言不发，施韫钦冷漠的瞧了他一眼，而后任由助手将他推到一边，自己则是去了休息室，沐致为什么拦他，施韫钦一清二楚。

　　只不过，他并不想搭理。

　　在那一年给过他们机会以后，他就不会再心慈手软了。

　　沐致和寒初，永远也不可能有再见之日，真当他之前的话是说着玩的？

　　呵——

　　他早就过了玩闹的年纪，这些年杀伐果断的事他做的还少吗！

　　他应下寒初一命换一命的承诺，他也给了曾经那一场选择一个结尾，这对他来说已经是过去了，合作还是交易，都画上了句号。

　　听到后面的脚步声，施韫钦并不意外，在门合上之前，施韫钦问了沐致，“知道当初他伤了我，我依然放你们离开的原因吗？”

　　沐致点头又摇头，施韫钦见此伸出了那保养很好的手，脉络分明，修长且白皙，说道：“人生很长，而他注定与你无缘，生死离别，早晚而已。”

　　“我不信！”

　　沐致抬头直面施韫钦，“不到万不得已，他绝对不会选这一条路！”

　　施韫钦嘴角压低，声音冷然，“是啊，不到万不得已。你啊，还是没看明白，他在乎你多过他自己，所思所想所求，皆是为你。从前、现在，不曾改变。”

　　“所以，我成全他，相应的，他也该礼尚往来，而说到底，这桩生意还是我亏了。”

　　把自己多年研究的成果用在那个快要死了的人身上，真的是亏大了！

　　“你爱他，却从不曾了解他。”

　　嘭——

　　一扇门的距离，却令沐致脊背瘫软，再也无法维持住冷静。

　　他爱寒初吗？

　　很爱很爱！毋庸置疑！

　　那他又了解寒初吗？

　　以前他自以为了解，可现在施韫钦的话，让他否定了，细细想来，他对寒初的了解却是那样的片面。

　　他对寒初的过往，对寒初与施韫钦的恩怨，知之甚少……

　　而这时，寒默给他发了一个地址，上面还附写了一段话：沐致哥，其实我去找你是想给你一个盒子，这个盒子里是哥哥的秘密，是哥哥的心事，也是哥哥的人生。如果你们保持现在的距离与关系，那你就不要过来了，更不要打开它。如果沐致哥能够坚守住以后的生活，那在离开之前，取走它。

　　寒默……寒初……

　　那个奶萌的小孩……

　　还有商妤绮，他们两个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

　　寒初尘封的过往重要吗？

　　沐致眉眼哀伤，不重要啊！他认识的寒初无论是什么模样，无论有什么经历，他都是他挚爱的人！

　　他伤心不是因为过往，他是在心疼寒初的牺牲！寒初处处为他着想，爱他所爱，将一切在乎的都放进心里，成全他，也在尽可能的减少伤害！

　　寒初在成全他，成全他的一切，包括现在离开他……

　　可是，成全他了以后呢？

　　留下他一个人怀念和深爱吗？

　　还是说他的爱太过浅薄，不足以支撑他们的深爱与分离？

　　其实，都是，却又都不是。

　　不论是寒初对沐致的爱，还是沐致对寒初的爱，都是无可替代的，都是他们彼此心中的唯一。

　　爱得多或者少，其实旁人是说不清楚的，也许在施韫钦看来，沐致对寒初的爱浅薄的多，可是反过来，沐致对寒初也未必是施韫钦所认为的那样。

　　这一点，商妤绮深知。

　　回去的商妤绮并没有休息，而是和寒默通了电话，除了询问施韫钦的事情，还问他有没有什么异样，因为商妤绮已经明显感受到了自家哥哥的不同，那是一种死寂......

　　寒默沉默了一会，然后问商妤绮，“妤绮姐，如果哥哥和沐致哥再也没有希望了，你会怎么做？”

　　商妤绮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连忙问寒默，“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寒默复而又问她一遍：“妤绮姐会怎么做？”

　　“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但是寒默，”商妤绮眨了眨泛红的眼睛，道：“我们不能失去他们......”

　　“我们无法想象失去他们的我们会怎么样！”

　　寒默笑着应着，“是，我们不能失去......”

　　不能失去又怎么样呢？

　　哥哥他...回不来了......

　　“寒默，寒初哥哥是不是出事了？”

　　寒默忍下心绪，道：“没有，只是突然看到了一个帖子，心有所感。”

　　商妤绮觉得寒默的态度有些奇怪，但无论她怎么询问，寒默都没说什么，两人又闲聊了几句，然后才挂了电话。挂了电话的商妤绮还是觉得不对，拿起手机又给寒初打电话，可是寒初的电话，通是通，就是没有人接，还有信息，发过去也是石沉大海，哥哥这边问不出来，寒默那边也问不出来，寒初哥哥那边更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商妤绮着急之间根本不知道还能够找谁。

　　她和寒默，还有寒初哥哥与哥哥，四个小辈之间的事根本不可能被家里人知道，哥哥多次警告她不许再过问寒初哥哥和他的事，就连这次去找寒初哥哥，商妤绮也收到了警告。以前寒默说他们帮不上什么忙，她不信，可是兜兜转转，她和寒默还是一点进展都没有，难道就这样一直下去吗？

　　商妤绮揉了揉眼睛，然后偷偷溜出了酒店。

　　想要重新偷摸进医院的商妤绮在电梯里和施韫钦碰了个正着，此时的他一身运动西装，清冷漠然的面容上戴了个口罩，一上一下的两人对视一眼，就在商妤绮若无其事的合上电梯门的时候，一只手轻而易举的就把她拽出了电梯，商妤绮惊讶的不是这个人认识她，她惊讶的是这个人居然不带人就敢独自出门！

　　“大佬啊，您这是为何啊？还不带人出门？”

　　施韫钦蹙了下眉，松开抓商妤绮胳膊的手，慢条斯理的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消毒面巾仔仔细细给那白皙修长的手消了个毒，然后才打量了商妤绮一眼，“听说你柔道跆拳道，甚至是武术都有涉猎，还保护不了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商妤绮对他的话感到汗颜，这话她怎么这么耳熟呢，哦对了！是她给洛筠说的，面前这位大佬怎么会知道的？！

　　“那个...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嘛......”

　　施韫钦不理会她的小心思，迈步就走在了她前面，“跟上。”

　　商妤绮不敢反抗，乖乖跟了上去，望着灯火辉煌的繁华市区，还有天桥上那道略显孤独的背影，不自觉的开口：“您喜欢这里吗？”

　　施韫钦侧头望着商妤绮，“商妤绮，你觉得这里值得我喜欢？”

　　听不出好坏，但让商妤绮知道了施韫钦好似不喜欢这里，确切的说，他不喜欢这个地方，这个国家，甚至是这里的人！

　　商妤绮摇头表示不赞同，指了指高耸的大楼，指了指远处的山影，最后视线落在桥下川流不息的车流，“施先生，您有没有尝试去做一件您不愿意却又不得不做的事情？”

　　“做过。”

　　商妤绮向前走了两步，与他保持着三米的距离，然后笑着问他：“那您做完这件事，是什么感受呢？”

　　施韫钦冷笑一声：“我不爽，自然也让人同样不爽！”

　　明白了！专横独断！

　　商妤绮又上前一步，直视着施韫钦，“其实普通人的人生就是这样，我明明不愿意，却要为了生活而去妥协。就像我们，普普通通，为了生死而大喜大悲，为了生活而艰难前行，为了所爱而牺牲一切。”

　　施韫钦这下明白了，商妤绮是在借题发挥，这说明她见过他的照片，或者是照片上的那句话。

　　“怎么？你在教训我？”

　　商妤绮立马低头认错，“妤绮不敢！但是妤绮斗胆问一问施先生。”

　　施韫钦迎着风没有回应，商妤绮便大着胆子问了出来，“您对寒初哥哥的喜爱和欣赏是不是已经超过了您对他的怨怼与偏见？”

　　“何以见得？”

　　商妤绮摇头，“我不知道，我看过那句话，虽然不知道您是在何种情况下写的，但寒初哥哥能保存完好，说明您与他有另外的经历。”

　　施韫钦有些明白沐家和商家对商妤绮的另眼相看了，这个小女孩对待外界有相当敏锐的洞察力，对心理的掌控也有自己独特的看法与分寸。

　　“施先生，您愿不愿走一走普通人的路，愿不愿意感受一下普通人的烟火？”

　　施韫钦看着与他仅有一步之遥的小女孩，看她笑颜下的邀请，漠然的沉默着，直到小女孩来到他身前，搀着他的胳膊下了天桥。

　　当两个人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拿着糖炒栗子走在来来往往拥挤的小吃街的时候，施韫钦特意看了眼身侧笑得开怀的小女孩，眼前浮现了另一张笑脸，那张笑脸似乎与商妤绮的重合，却又有所不同。

　　一个文静，一个张扬，却都是那般鲜活。

　　“商妤绮，你就不想知道商凝遇的情况？”

　　从他拉她出医院开始，她一句商凝遇情况的话都没有问过，反而问了许多寒初的事。

　　商妤绮一开始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商凝遇’是谁，后来突然想到商凝遇就是小舅的时候，才恍然，商凝遇是外公给小舅起的，而商简遇是大舅给小舅起的小名，意为：未为简易；不容易的相遇。

　　人生一世，茫茫人海，与之相遇来之不易。

　　商妤绮将手中一串清雅的小风铃挂在他拿糖葫芦那只手的指间，“您的能力从来不需要别人的认可与肯定，您若出手，只会成功，不会是那种结果。”

　　所以，商妤绮无需多问，也无需多言。

　　“倒是您，经历了胡同里，经历了小吃街，经历了百种叫卖声，可有其他感想？”

　　施韫钦嫌弃的看了眼四周，道：“脏、乱、吵！”

　　商妤绮不意外，在走到小吃街的尽头的时候，摇摇手中的东西，道：“这就是生活呀！有人，有嘈杂，有争辩，有烟火气。”

　　“施先生，您和Losgs一样，生于贵族世家，长于豪门望族，对底层的人、事、物可以说是不屑一顾，但那是您的生活，就像这是我们的生活一样。虽有阶级层次，但有些东西还是共通的，您的爱太过忍耐，可您的情却是那样赤诚浓烈！”

　　施韫钦停住脚步，声音一如之前，清冷且漠然，“你怎么知道的？”

　　商妤绮没有回答，只道：“虽然尘封已久，但它依然在心里。”

　　“施先生，Losgs曾经说过，他想带一个人去体验常人的生活。”商妤绮依然笑颜以对，“所以，我带您来了。”

　　您，感受到了吗？

　　商妤绮望着沉默的施韫钦没有再说什么，然后两人一路无话的回到了医院。

　　只是在分别之际，施韫钦说了一个时间和地点，商妤绮点头应下了。

　　商妤绮凝望着夜空，Losgs老师，那个人真的是他，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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