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灼烁

　　晚自习的下课时间是十点，花放走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十点半了。他作息其实很规律，但今天总觉得自己有些太亢奋了，翻来覆去，却总也无法入眠。
　　花放扪心自问，他其实并不是个缺爱的人。他拥有过一个完整的童年，过得比大多数人都要幸福，收到过老师的称赞，女孩子的追捧，以及很多很多想要和他做朋友的人的邀请。虽然他父母早逝，但他的叔叔一直很关心他，一度想要把他接过来一起住——只不过花放拒绝了。陪伴并不是他生活必需品。
　　他知道自己和别人是有些不同的。无论是他的外在，又或者是内在。
　　独自一人走在路上，路灯昏暗，这个时间点来来往往无非是刚下课的学生们，还有殷切的家长，转过街，拐进出租房的小区，人就渐渐稀少起来。
　　可是那种恼人的脚步声如同附骨之蛆，一直不紧不慢地从身后传来。
　　花放不担心自己会遭遇什么。
　　他转过头，看到了身后空空荡荡的街道，沉声道：“你知不知道你走路的脚步声其实很大？”
　　树影婆娑，沙沙作响。一个人影逆着光，从藏身的花坛边站起来，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小花这是还记得我呢？”
　　来人长得高瘦，以花放只有一米六五的身高，必须要微微仰起头才能看到他的下巴。花放看着这个人一点一点走近，疏朗的眉眼间阴影纵横，显得五官很立体。
　　“商哥…”花放低喘了一口气，仿佛叫出这个名字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你会让我想起过去。虽然不想记得你，却不得不记得你。想起…以前爸妈还在的日子。”
　　“是吗？”他似乎笑了一下，“没想到你会对自己的父母还有点留恋。小花，大家都很担心你。”
　　“我过得很好。让伯父伯母不用这样挂念…商哥也不希望这样的，对吧？”他黑亮的眼睛眨了眨，神色是乖巧的。“商哥清楚我是个什么人。”
　　“我也清楚你装乖是什么样子。走吧小花，我在校外也租了套房子，我们可以一起走一段路。”商青袂去牵他的手，被花放躲开了，他顿了顿，无奈地笑了。
　　“如果不是你走的那么快，我不会怀疑你的。”商青袂想了想，把手搭在了花放肩上，“他们才刚刚出车祸，丧事办完就没了踪影，我们两家那么要好的关系，也没见你一面。我有时想，小花讨厌自己与人有牵绊，所以斩草除根，这似乎也是说得过去的，更何况上天给了你这样的智商和皮囊…你厌倦他们，也是理所应当。”
　　“这种想法多年都没有得到解答，你是跳级上来的吧，真是缘分。你看，脱离了父母，你可以生活的更如你的心意。”
　　“想来觉得小花真是好恐怖的人啊。”商青袂有些感叹，“不过还是小花都转过来一个月了也不告诉我更让我伤心。”
　　花放神情冰冷，乜斜着眼看了他一会，语调依旧是乖顺的：“商哥这么大的人了，还爱拿小时候的事情说笑。”
　　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从一只死在花放手里的那只奶狗身上，商青袂无意中窥见了花放阴暗扭曲的内心。
　　他那时很喜欢这个弟弟。两家人本就是世交，商青袂又天生就对漂亮的东西流露出异乎寻常的兴趣，所以第一次看到花放满心满眼都是这个长得精致乖巧的小孩。
　　他本来对所有小孩都没什么耐心，却难得的愿意带着花放玩。花放年纪小，个子也不高，软软糯糯的一个人，一口一个脆生生的“哥哥”。商青袂甚至还在两家父母面前自告奋勇地提出长大后要娶这个漂亮妹妹，结果被商父商母忍着笑告诉他：花放不是女孩。他那时简直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这么好看的小孩，怎么可能是个男的？不是只有女孩子才会这么白白净净、乖巧可爱的么？
　　他为此伤心了好长一段时间，好不容易接受了花放是个男孩的事实，鼓起勇气去找花放，扭扭捏捏地说：小花啊，虽然你是个男孩，可是你长得这么漂亮，哥哥以后也会娶你当媳妇的。然后毫不意外地被花放按着打，他那时就奇怪，花放那么小一人，怎么打架就这么厉害。
　　后来——后来，他亲眼看到花放肢解了一只活生生的奶狗。那天夕日欲颓，太阳的光芒格外惨淡，他在一个幽深阴暗的小巷子里看着花放蹲在巷子深处的那棵巨大的槐树下，背对着他，大半的身子都埋在阴影里。
　　他没有多想，只以为花放和自己心有灵犀，都在喂这一带的流浪狗，兴冲冲地走过去时，先是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接着就是满眼的红色，花放听见他的脚步声，慢慢地抬起头，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沾满了血，还攥着一把刀。他露出了一个天真烂漫的笑，甜甜地叫了一声：“商哥…”
　　商青袂手里的那些食物落了一地，半晌，他转身就跑，一直到跑出了那条长而又长的小巷，回到喧嚣的马路上，汽车的鸣笛声重重地在他耳边响起，他看到那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只剩了一抹残余的光，街上的路灯已经大亮。
　　他终于崩溃又惊恐地捂着嘴哭了。
　　那时的他只有十四岁，正是花放如今的年纪。而那时的花放，才刚刚十一岁。
　　两家再聚餐时，商青袂听见花放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叫着“哥哥”，整个人都像被强行按进水里一样，浑身冰冷，呼吸不上来。
　　那之后，花放像是把他看成了自己人，越来越肆无忌惮。他在花放送给自己的书里看见夹在里面的那些血肉模糊的照片时，终于还是没忍住，起身去了卫生间。
　　等他终于意识到花放可能和自己不太一样这个事实，并尝试去包容这一点，他和花放的关系开始像小时候一样友好时，花放的父母又猝然离世，他远远地看到站在灵堂那里，脸上无悲无喜的花放，自己仿佛被一条毒蛇盘踞，浑身战栗不止。
　　“我到了。”花放礼貌地朝他点点头，“商哥再见。谢谢你陪我回家。”他拿钥匙开了单元门，想把商青袂打发走，却不料商青袂竟也是租住在这栋楼，还恰巧和他一层楼。
　　“那…嗯，小花再见。”商青袂看着他开了家门，终于还是没忍住，嘴快说了一句：“周末我们能好好谈谈吗？刚好是国庆节，你知道的，商哥高三了，也就这时候能有几天假期。”
　　花放手上关门的动作没停，只是含着笑答应了：“我知道了，商哥快回去吧。”砰一声关了门。
　　商青袂心里有些难受。花放父母刚走的那段日子，他爸妈念及花放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总是担心牵挂着，两家好了这么多年，他们也像是把花放当自己半个儿子看。可看到他们那担忧的样子，商青袂总会想起花放那只占满血的手，以及那无比灿烂的笑容。
　　他怕的不是那只死去的奶狗，而是展露微笑的花放。
　　他纠结该不该告诉父母，他们口中那个乖巧懂事又可怜的小孩到底是什么人。
　　而现在，花放突然转学，还颇费周章地跳级，又是为了什么呢？

　　十二点时，气温已经降下来，九月的凉风从百叶窗里吹来，拂在身上是冷的。花放索性把窗户打开，站在窗边看被光污染而隐隐发亮的远方。
　　他全身都颤栗起来。
　　睡不着，近日本来就失眠得厉害，偏生还碰上了商青袂。他本来想要把那些过去从自己的人生里剔除了，可惜，前功尽弃。
　　但这倒无所谓。因为商青袂也不失为一个很不错的朋友。
　　腿上的刀伤还没有完全愈合，蹭着衣服布料，刮擦得有点疼。花放静静地站了不知道多久，感受着疼痛带给他的清醒。
　　花放喜欢痛这种感觉。
　　就像是在淬炼自己一样，他得到了非比寻常的安宁。
　　桌子上刀还没有收进抽屉，花放其实没有忘，可他很喜欢那抹血痕，每次回家的时候都想要细细地欣赏它一下。
　　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读过龙勃卢梭关于天生犯罪人的理论了。有些东西或许是对的，花放对于痛觉一向迟钝。
　　他拿起那把刀，端详。刀有很优美的弧线，花放抿着嘴，慢慢露出了微笑。
　　疼痛。真的是一剂良方。他不断压抑体内的暴虐因子，努力地融入大多数人的圈子，可那种感觉就像滚雪球，他越来越频繁地在脑内重构鲜血喷溅的绝美，越来越渴望利刃刺进柔软皮肤的瞬间体验。
　　疼痛像毒品。自残明明是一种不亚于饮鸩止渴的行为，但的确有效果，还具有成瘾性。
　　夏语冰像洛丽塔，成为亨伯特罪恶的导火索。
　　世界是在遇上他以后才开始美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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