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个月亮

　　疗养院位于宜城西边的郊区，四面都是森林，空气清新，四周安静，是休整疗养的好地方，当然价格也高的惊人。
　　当初祁烟选择这里，除了环境好之外，私密性强也十分重要，毕竟宋雅文风光了一辈子，不可能让其他人知道如今自己落得这副田地。

　　张嫂认得祁烟的车，人还没下来呢，脸上就堆满了笑容，等祁烟一下来就热情地打了声招呼，但明显看得出带了几分拘束，“祁小姐，您来啦。”

　　张嫂年过六十，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都眯成一条缝，祁烟朝老人家笑了笑，问道：“张嫂，母亲最近怎么样了？”

　　每次听到母亲这个称呼张嫂心里都直别扭，哪有母女之间叫的这么疏远的，不过人家的家务事她一个外人不好插手，只是照实说明：“宋夫人挺好的，还是和以前一样，没事的时候总爱看娱乐新闻。”

　　意料之中的答案。
　　祁烟点头，照常说了句“辛苦您了”。

　　本来以为祁烟还会深入的关心几句，没想到对话就这么结束了。

　　张嫂年纪大了不关注什么娱乐圈，所以她也不知道祁烟是干嘛的，只觉得她不爱与人亲近又对宋雅文过于疏远了，定时的电话询问像是只是为了完成任务的打卡一般。
　　老人家心思都传统，觉得儿女挣这么多钱没有用的，多陪陪父母才是硬道理，更何况张嫂服侍宋雅文六年了，除了祁烟和祁时年，她没见过其他任何一位亲人来看望过她，可怜的紧。

　　张嫂手里来回揉搓着围裙，眼睛一直往祁烟身上瞟，等到半件围裙都被揉出褶子的时候还是决定开口，“祁小姐，按说我是外人，有些话不该跟您说，但是作为一个老人家，我觉得您真是有些做的不对，您扪心自问，平时有好好关心过宋夫人吗？每次都只是一个电话，我觉得这院子里的护士都比您有爱心，赚这么多钱有用吗？您母亲对您这么好，您都不知道您母亲平时一个人的时候有多可怜…”

　　最开始开口的时候张嫂还有些不好意思，到后来越说越有底气，最后甚至停下脚步，手指颤颤巍巍的指着祁烟，搞得对方像是个冰冷无情的怪物。

　　周围有许多或散步或聊天的人都向她们投来了目光，都是一个院子里的病人，也有不少人的儿女只是丢钱而根本不管的，刹那间她们仿佛找到了共同的排泄口。
　　每个人看向张嫂的时候眼神心疼又赞同，看向祁烟时眼神愤懑又厌恶,一人一句话，仿佛要把人淹死——

　　“是啊，现在的年轻人就是这样，觉得自己有钱就行，根本不管我的啦。”
　　“小姑娘来看家人还穿着黑衣服戴着口罩，不知道的以为参加葬礼的啦。”
　　“要我说啊，这些孩子真没有护士来的贴心的啦。”
　　“……”

　　周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等意识到情况不对的时候张嫂一下子慌了，布满皱纹的脸上出现一抹不正常的红，带着老茧的手指不安地扯着祁烟的衣服，十分没底气地喊道：“祁小姐，我…”

　　祁烟眼里没什么波动，像是根本没意识到身处舆论中心的人是她，她伸手护住体型佝偻的张嫂，带着她向人群外走去，淡淡地开口：“走吧，去房间。”

　　随着两人的远去，四周的讨伐声越来越小，所有人都只关心自己的情绪是否纾解开。
　　只有站在人群最外侧的男人注意到祁烟刚刚护住张嫂的手微微颤了一下，但不过就一瞬，几秒钟后祁烟依旧是那个背脊挺直又刀枪不入的祁烟。
　　男人穿着黑色大衣，难得脸上没有挂着笑容，微微上挑的桃花眼紧紧注视着不远处祁烟离开的背影。

　　疗养院的居住条件各不相同，有几人合租的楼栋，也有一人独居的小别墅，宋雅文就住在西面的一栋二层独栋小院儿里。
　　院子里的花草不少，角落里的一株腊梅已经开了，一走进院子就能闻到阵阵幽香，树下还有几朵还没来得及凋谢的海棠花，花草都是仔细打理过的，可以看出居住之人的用心。

　　张嫂一路都十分不安，等走进熟悉的小院之后才仿佛找到了话语权，逐项向祁烟介绍，说腊梅枝是宋雅文亲自修的，草也是她亲自剪的，甚至土都是她自己翻的，每一句都为了展示宋雅文身体不错，当然也有自己照顾的功劳。
　　张嫂很明显已经忘记刚刚给祁烟带来的难堪，因为两人的身高差，张嫂说话的时候头仰的高高的，眼角的鱼尾纹很深，但丝毫不影响她眼神里的得意，自顾自地说完之后还仰着头，像是在等待夸奖的小孩儿。

　　望着满院子里长势茂盛的花草，祁烟没有任何张嫂以为的开心或者惊喜，她只觉得有些讽刺，毕竟宋女士连花草都能花那么多心思去栽培，自己的一双儿女却很不打紧。

　　最终都没有给张嫂想要的夸赞，祁烟轻轻扯下口罩，抬眸看向二楼阳台，“您先忙，我先上去了。”

　　房子的整体装修风格偏文艺，墙上挂着的多幅国画、一面装满奖杯的玻璃柜台、茶几上精心修剪过的插花、沙发背景墙上多色的大理石装饰，无一不显示房子主人在艺术方面的造诣。

　　出生于艺术世家的宋雅文同样也对绘画表现出超常的天赋，早年间还是中国美术家协会艺术委员会的成员之一，又漂亮家境又好的才女，让宋雅文在当时声名大噪，只可惜后来结婚之后就放弃了事业，一代才女就此淡出人们的视野。
　　只可惜后来用心营造的婚姻也离她而去。

　　祁烟顺着铺满浅色系大理石的楼梯拾阶而上，楼梯口正对的一面墙上挂的是一副荷花鸳鸯图，上次来时还不是这样一幅画。

　　祁烟懒得深想，往二楼尽头处的房间走去。

　　宜城已经步入十二月，天气转凉，祁烟刚刚进来时看到不少上了年纪的叔叔阿姨都早早穿上了羽绒服，而宋雅文却穿着一件长袖旗袍外披一件羊绒披肩就坐在阳台上晒太阳。

　　祁烟望着阳台上的瘦弱背影，时隔五个月再相见，没有平常母女之间应该有的亲切热闹，她只感觉心底说不出的怅然。
　　深吸一口气，将心底那点情绪压下去后祁烟才轻声叩门，“母亲。”

　　宋雅文转过身来，将祁烟上下打量一番之后才向她招手，语气淡淡的，“烟烟，过来坐。”
　　和祁烟预想的一样，没有笑容，没有关心，没有温度。

　　祁烟眉眼之间和宋雅文长得很像，都是一双极好看的美人眼，但祁烟的眼尾会微微上扬，平添几分妩媚。
　　不得不说宋雅文保养的极好，将近五十岁的人脸上却很少有岁月的痕迹，足以看出时光对她的偏爱

　　祁烟拉过阳台另一边的一把椅子，坐下之后给宋雅文泡了杯茶。

　　看着祁烟流畅地润杯、置茶、冲泡，宋雅文满意的点点头，终于露出一份笑容，语气添了几分柔和，“烟烟，后面工作是什么安排？”

　　早就预料到这样，祁烟垂眸掩去情绪，“还没确定，丽姐还在接触。”

　　宋雅文皱眉，“我看黄茵导演的戏已经快拍了，你没争取到？”

　　黄茵的拍摄手法独到又不失美感，拍摄过的作品获奖无数，先前归隐五年，此时再度出山，圈内不少前辈都紧紧盯着男女主角的位置。
　　这次是公开选角，试镜时间定了，但祁烟觉得自己上的可能性不大，毕竟前辈如云。

　　祁烟实话实话，“有很多前辈都在争取，我会把握机会，但不一定能上。”

　　这个回答显然让宋雅文十分不满，声音尖了几度，“什么叫不一定能上，你一定得争取到…烟烟，最近工作辛苦吧？妈妈可想你了。”
　　语气陡然变柔。

　　祁烟对这种态度转变见怪不怪，果然下一秒张嫂欣喜的声音就在门口响起，“宋夫人，您看看，女儿一来您的精神气都变好了，果然啊，还是需要人陪。”

　　宋雅文温和地拍了拍祁烟的手，脸上挂着关切的笑容，活脱脱一个慈母形象，“是啊，我们烟烟就是妈妈的小心肝。”

　　“宋夫人总是这么温柔。”
　　张嫂把切好的水果放下就离开了，走之前还不忘看祁烟一眼，眼神里“你看你妈对你多好你平时还一副扑克脸的样子给谁看呢”的意味十分明显。

　　见张嫂离开，宋雅文马上抽开手，眉头一拧，继续质问，“祁烟，我养你这么大，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说着说着眼眶开始变红，“自从离婚之后，我已经在很多人面前抬不起头了，如果你还是这么不争气，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祁烟有时候都觉得自己在表演方面的天赋应该是遗传了她妈，毕竟宋雅文刚刚的情绪转化拿捏的十分精准。

　　祁烟明知道她哭只是装装样子，却还是给她抽了张纸，看着她把根本没有的眼泪擦完之后才开口，“放心吧，我肯定拿下。”

　　听了这话宋雅文脸上才露出笑容，“这才像我的女儿。”

　　祁烟又陪她坐了会才准备离开，都到了门口又听宋雅文说道：“祁烟，你爸那边似乎想把他那个便宜女儿送进娱乐圈，你可要留意几分。”

　　祁烟脚步一顿，却还是点头，“知道了。”
　　回答完随即下楼。

　　张嫂看着大步出门的祁烟，嘀咕了句，“又不吃饭就走了，也不知道多陪陪家人。”

　　出了小院儿祁烟才觉得可以大口呼吸了，她压下心头那股酸涩，朝大门走去。

　　原先进门处指责她的那群人早已不在，只有一对年轻母女坐在长椅上做游戏。

　　——“妈妈妈妈，我又赢啦！”
　　——“我们家团子怎么耍赖呀~”
　　——小孩笑得可爱，“因为妈妈会宠着我呀！”
　　——“哈哈哈哈，真是个小人精嘞。”

　　祁烟不敢再看，戴上口罩往大门走去。

　　出疗养院的时候，远边的最后一丝阳光没入山尖，靠近山头的那块瞬间像没入黑夜，变得暗淡无光。
　　人们都说伤心之人最爱看日落，而祁烟只感觉心底一片麻木。

　　祁烟很早就发现自己家庭和别人不一样了，别人家孩子可以无所顾忌的和父母嬉笑打闹，而她那时候已经好长时间没见过爸爸了，别人可以和母亲亲热腻歪的时候，宋雅文正在以一种极其变态的方式掌控她的生活…

　　本来她以为自己已经十分淡然，但没想到每一次和宋雅文接触的时候还是会有难过。
　　毕竟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那一天祁烟不知道在大门口的石凳上坐了多久，久到月亮高悬，久到路灯亮起，久到有一个人注视她好久她都不曾发现。

　　直到视野里多了双黑色皮鞋她才抬头，路灯这么直晃晃的照下来，正好打在男人的背后，那一刻祁烟觉得他们像两个世界的人，因为有的人连光都偏爱三分，而有的人却只能久居黑暗。

　　面前的小姑娘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她，像只被抛弃的小流浪猫，林亦尘叹了口气，俯下身子和她对视，好看的桃花眼里泛着细碎的星光，尾调拉长，缱绻又温柔的语气：
　　“祁烟，要帮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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