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舟

　　一周后，沈惜如约来到城郊老宅。这次她刻意提前了十分钟，手里除了装着最终修订稿的厚重文件袋，还提着一个精致的纸袋，里面是城西老字号的点心——陆沉舟以前最爱吃的那家。
　　按响门铃，开门的依然是方姨，笑容慈祥：“小惜来啦，快请进。沉舟在书房，不过林小姐也在，正核对版税的事情。”
　　林小姐？是林薇么？沈惜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之前听出版社的人说，出版社给陆沉舟安排了一个出版助理，主要负责每周来把陆沉舟写的手稿整理成电子稿。
　　她点点头，跟着方姨往里走，书房门虚掩着，传出低低的说话声。沈惜敲了敲门，然后推开。
　　陆沉舟依旧坐在书桌后，窗外的光线照亮他半边侧脸。而在他轮椅旁，蹲着一个穿着浅色毛衣和牛仔裤的年轻女子，正低头认真地在平板电脑上划动着什么，长发柔顺地垂在肩侧。她听到动静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温和的脸，看向沈惜时，眼神里是纯粹的、对于陌生访客的礼貌好奇。
　　“陆老师，您有客人？”林薇站起身，声音轻柔。
　　“沈编辑，负责《围垣之内》的主编。”陆沉舟介绍道。“沈惜，这是林薇，我的出版助理。”
　　“沈主编，您好。”林薇伸出手，笑容得体而略显疏离，“听社里提过，这次多亏您处理抄袭风波。” 林薇其实很早就听过沈惜的名字，据说是总部空降过来的，很有能力，对她自然也很崇拜。
　　“分内之事，林小姐你好。”沈惜与她握了握手，感觉对方的指尖微凉。她将文件袋和点心纸袋放在书桌一角，目光却不自觉地扫过林薇方才蹲着的位置，手里还拿着陆沉舟用的带吸管的保温杯。
　　“你们先聊，我在这边等”沈惜在书房一旁的沙发坐下。
　　林薇又转向陆沉舟，语气轻快：“陆老师，上个月《荒原》再版的版税明细我核对完了，电子版发您邮箱了，纸质文件在这里，需要您签个字。”她递上一份文件，又极其自然地调整了一下陆沉舟轮椅扶手边笔筒的角度，方便他取用。
　　“谢谢”，陆沉舟仔细核对后用他尚能活动的右手，有些缓慢但准确地找到签名处，签下名字。林薇在一旁静静等着，目光专注地看着他的动作，在他手指微颤差点滑开时，立刻将文件往他那边挪近了一点点。
　　这一切都落在沈惜眼里。那种细致，像一根细小的羽毛，轻轻搔刮着她的心口，有点痒，有点闷。她忽然意识到，在自己缺席的这些年里，是这样一个温婉细心的女孩，每周出现在陆沉舟的生活里，处理着他的一切事务。
　　工作很快处理完了，林薇适时地站起身，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对陆沉舟说：“陆老师，下周的稿件收取和版税结算我都会安排好，您放心。我先走了。”她又转向沈惜，礼貌地点头：“沈主编，再见。”
　　“再见，林小姐。”沈惜保持着得体的微笑，目送她离开。
　　书房门被轻轻带上。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他们两人，沈惜率先开口“这是《围垣之内》的最终修订稿，需要今天和你最后核对一遍。顺便……带了点茶点。”
　　一边说着，沈惜一边从文件包里翻出厚重的修订稿。“这是根据我们上次讨论，以及你反馈的意见，最终修改的版本。主要是第七章关于‘记忆回廊’的隐喻部分做了细化，还有结尾处增加了那段关于‘内部光亮’的独白…你看一下。”她将稿子推到陆沉舟面前方便他翻阅的位置。
　　看着看着，忽然沈惜没头没尾地轻声说：“林小姐，还真是体贴周到呢。”语气听起来像是随口一提，但话里那点微妙的、几乎要飘起来的酸味，连她自己说完都愣了一下。
　　陆沉舟正用右手缓慢地将审阅完的稿子推回桌面中央，闻言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抬眼看向她。
　　沈惜没看他，继续用那种“我只是客观陈述”的口吻，小声嘀咕：“保温杯和你也挺相配的。” 说完，她似乎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耳根微微发热，却强自镇定，端起自己那杯已经半凉的茶喝了一口，结果被凉茶涩得轻轻皱了下鼻子。
　　这一连串的小动作——那带着刺儿的话，嘀咕完后的不自在，喝茶被涩到的微表情——全都落入了陆沉舟眼中。
　　他看着她故作镇定却掩不住那点别扭的样子，只觉得有些可爱。他突然想到，从前她也是这样，因为他多看了一场有漂亮女主演的电影，或是夸赞了某位女同学的论文思路，她就会抱着他的胳膊，嘴里说着“电影拍得也就那样”、“那篇论文我也想到了”，眼神却飘忽不定，一副“我才没吃醋但你最好赶紧哄我”的模样，可爱得让他心头发软，总是忍不住笑着捏她的脸，直到她恼羞成怒地捶他。
　　如今，时光磨砺出了她干练锋利的轮廓，可骨子里这点因在意而生的、带着无理取闹色彩的别扭和可爱，竟一丝未改。只是此刻，这熟悉的情态出现在久别重逢、隔着重重心结与伤痕的此刻，显得竟如此……鲜活。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陆沉舟心头。他看着她微微发红的耳廓，看着她故作忙碌掩饰尴尬的手指，心底最坚硬的某个角落，似乎被这熟悉的、久违的“可爱”轻轻撬开了一丝缝隙。苦涩依旧弥漫，但缝隙里，悄然渗进了一丝属于遥远过去的、带着阳光温度的记忆。
　　“那个杯子，”陆沉舟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缓和了些，仔细听，似乎藏着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无奈与纵容“原本方姨放在我右手边方便我喝水，但我的手，活动范围受限，为了放文件，就让林薇帮我拿了下杯子。”
　　他竟真的解释起来，配上他注视着她的、那双深邃眼眸里一闪而过的细微情绪，像是觉得有趣，又像是被她这模样勾起了什么，反而让沈惜更觉脸热，也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刚才那点小心思恐怕早已被他看穿。
　　她顿时有种被看透的羞赧，还有一丝被这熟悉氛围突然包裹的慌乱。她慌忙低下头，快速将最后几份文件塞进包里，动作有些忙乱。“你…你看稿子吧，我就……不打扰你了，有什么问题我们电话联系。”她站起身，语气恢复了专业，但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
　　陆沉舟没有挽留，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收拾，看着她脸上还未完全褪去的薄红，和那努力维持镇定却泄露了心绪的模样。直到她走到门口，他出声叫住了她“沈惜。”
　　“嗯？”她回过头，依旧带着一丝慌乱。
　　“点心，谢谢。我想，味道应该没变。”
　　沈惜背影微微一顿，没有回头，只轻轻“嗯”了一声，便拉开门快步走了出去。
　　门关上，书房重归寂静。陆沉舟的目光落在那个精致的点心纸袋上，良久，右手手指在轮椅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两下，一抹极淡、极复杂、混合着苦涩与一丝遥远温情的弧度，终于在他唇边缓缓浮现，又很快隐去，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弥漫着墨香与旧时光气息的空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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