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知不是雪（温周温）

　　温客行没想到他必须再救周子舒一次——从周子舒自己的手中。

　　游针篇（上）

　　温客行犹记得那日在武库中醒来，一睁眼，他就看到周子舒坐在身边，正俯身望着他。上方是高高的石头穹顶，一缕光线斜洒下来，周子舒的脸颊半明半暗。
　　“阿絮……”
　　温客行下意识轻唤对方名字，却发现自己嗓音十分沙哑。他愣了片刻，之前的所有记忆恍如潮水涌来，让他的心脏满涨得几乎迸裂。
　　“六合心法成了？阿絮，你、你身子好了么？”
　　周子舒点点头。
　　温客行试探着坐起来，抬起胳膊，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我……也还活着？”
　　见眼前人再次点头，他大喜过望，连忙伸手想去碰触对方，可周子舒却一闪身站起，转头走下石阶去。
　　太好了，这不是做梦，这是真的……温客行偷偷掐了掐自己的手心。他以自身为炉鼎，原打算以命换命，没想到老天爷竟还给他留了一线生机。他望着周子舒的背影，一时间悲喜交加，恨不能即刻将对方拥入怀中。
　　“阿絮……”他扶着石床想站起来，又觉有些虚弱。“我睡了多久？”
　　周子舒从一旁的壶中倒了杯水，闻言手指轻轻一颤，仍是背对着他。“九九八十一天。”
　　“这么久……苦了你了。”温客行缓了缓神，见周子舒不回应，只当他也在拼命压抑心绪，不禁一阵酸楚，柔声道：“阿絮，我没想到还能再亲眼看见你。”
　　“是啊。”
　　周子舒终于转过脸来。看到他的表情时，温客行却是一愣。与预想的不同，周子舒脸上既无笑意也无泪痕，目光中反而透着一丝疏离冷淡。
　　“你是让我等的够久的。”

　　周子舒走近来，将水杯递给他，温客行呆呆接过，心中升起疑虑。
　　“阿絮，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吗？”他的视线急切在周子舒脸上逡巡，“还是说，我这身体乃是回光返照，其实命不久矣了？”
　　周子舒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反问道：“倘若我告诉你，你确实就快死了，你会怎样？”
　　温客行却松了口气似的笑起来。
　　“能像这样看到阿絮好端端的站在我面前，对我来说本就是意外之喜。”他低头啜了一口雪水，又望向周子舒，满眼盛着沉沉爱意。“哪怕只是片刻光景，我也知足了。”
　　“是么……”
　　周子舒轻轻叹了口气。
　　下一秒他突然抬手，温客行只觉浑身一震，手中杯子已飞了出去。他惊愕看去，那杯子已被内力摧裂，竟在空中化为晶粉。未及出声，周子舒掌风袭到面前，温客行下意识以惯常的招法相迎，却忘了自己武功已经散尽，耳中嗡的一声，整个人被掀飞。
　　“唔……！”
　　后背重重撞上石墙，温客行咳嗽着，勉强稳住身体。再抬眼看时，对面人剑已出鞘，如尾翎般斜垂在身侧。
　　“温客行，你已经是第二次骗我了。”周子舒缓步走下台阶，“我守在这里等了你三个月，这笔账到底是要讨回来的。”
　　“阿絮，瞒着你是我的不对，我也猜到你会怨我。”见他脸色不对，温客行也顾不得身上疼痛，只想着劝慰他。“那日得知你拔了钉子，一个人上了雪山，我急得要疯了，这时候听到老怪物说有办法能救你，我自然是一百个愿意啊！再说你拔掉七窍三秋钉，终究也是因为我，我无论如何也得弥补回来……”
　　“所以你就是这么弥补我的，”周子舒冷冷道。“死在我面前，然后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雪山上？”
　　温客行一时无措。
　　“你……你还有成岭，还有七爷他们啊。”他垂下头，笑容中带上一抹凄然。“我那时想着他们会来陪你，你也可以时不时地下山去，假以时日，哪怕没有我在，你也能——”
　　他没说完，只觉颈上一凉，白衣剑剑锋已抵在喉间。
　　“温客行，你敢再说下去！！”
　　周子舒咬牙低吼，黑色的眼眸仿佛被怒火烧热，温客行第一次见他动这么大的怒，却是为了自己，心中不由得一阵悲切。
　　“阿絮，你要向我讨债，我认。”他不避不逃，仰脸向后靠在墙上，任白皙的脖颈紧贴周子舒的剑刃。“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但倘若再重来一次，只要能救你，无论什么代价，我仍会心甘情愿舍身去试。”
　　周子舒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许久，才点了点头，
　　“好。”
　　剑锋向后撤去，温客行以为他回心转意，紧接着却看到周子舒将白衣剑一个逆转，锐利的薄刃骤然向自己颈间横亘而去。
　　“阿絮！！！”
　　温客行又惊又急，嗓音都失了轻重，“你干什么？！”
　　他连忙挣起身子，想要阻止周子舒，但周子舒轻轻向后一跃，便飘飘然拉开他一丈之远。
　　“我不想要的，你硬塞给我，我也不稀罕。”周子舒的声音恢复了冷漠，温客行看到他轻轻地笑了，笑容中含着失望。
　　“这条命就还给你吧。”
　　“阿絮，不要！！”
　　温客行彻底慌了，“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自作主张，不该瞒着你，我……”他语无伦次地恳求着，眼圈也红了，哽着声音道：“你若恨我，就罚我，要我死也好，要我活也罢，哪怕此生再不想看见我，我走就是了……你又何至于此！！”
　　他百般剖白，周子舒却无动于衷。温客行情急之下，径直冲过去想要夺下他手中的剑，但周子舒一眼看破他的企图，只是抬手轻轻一挥，便将他隔空挡开。
　　“你现在内力尽失，奇经八脉濒于枯竭，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就算拿走了剑，我还有很多办法可以寻死，你根本拦我不住。”
　　见他心如死灰，对人世再无眷恋的模样，温客行五内如焚，“阿絮，你到底要我怎样做……！”
　　“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周子舒平静道：“温客行，今日是月盈之夜。倘若来月此时，你能胜我一次，此事就算揭过。你若是输了，我绝不会再苟活片刻，此生缘尽，来世勿复纠缠。”
　　说罢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甩手抛来，温客行接住定睛一看，却是自己惯用的那柄折扇。再回神时，石室中只剩下他一人。

　　***
　　山中无日月，寒暑不知年。
　　仿佛是为了提醒温客行时间紧迫，周子舒在石室一角放了一面日晷，从洞顶泻下的天光恰好能照得到。两人别室而居，温客行若不主动去找，周子舒基本不与他碰面。
　　温客行一开始也尝试着另辟蹊径。他千方百计接近周子舒，陪着小心慢慢哄劝，想来阿絮最是心软，总有转圜的机会吧？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自己错了。周子舒这回铁了心，他往日里那些软硬兼施的小聪明，根本就不管用。
　　薄唇的人最是无情，看来是真的。
　　温客行满心想着些有的没的，唯独想不通，周子舒为何以命相轻，也要和他怄这一场气？
　　阿絮的伤好了，他也还活着，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果了吗？
　　没办法，温客行只能试着运转内息，自行疗愈。他发现确实如周子舒所说，自己的奇经八脉已是藕断丝连的状态。
　　气之在身，如日月之行不休，终而复始，内溉脏腑，外濡腠理。但因为温客行以身为炉，帮周子舒炼化了六合真气，浑身经脉如大旱之后的湖泽，只剩下微弱的细流相连。好在他底子虽然亏虚，真气的循环并未断绝。
　　温客行在武功修炼上是极聪慧的，只是内力的恢复并非朝夕之功，一个月时间能练出几成，他心中并没有太大的把握。况且他醒来那天就领教了周子舒的功力，如今的周子舒不仅恢复到全盛，更已参破天人合一之境，用盖世出尘来形容也不为过。
　　当真能赢得过么？
　　只要一想到阿絮那时横剑自刎的样子，他就难过得很，一颗心几乎揉碎。
　　不知不觉，日晷上已落满月光。温客行睁开眼睛，武库里静悄悄的，只有石灯笼还幽幽亮着。他小心起身，踱出石室。
　　武库乃是若干洞窟依势而建，洞窟各个相通，总能找得着他心念的那个人。果然，穿过两重房间，他便看到周子舒双目微合，在一处石台上盘膝而坐。
　　雪山上苦寒，周子舒只穿一件白色里衣，丝毫不冷的样子。
　　温客行恍然向他走去，还未近身，周子舒已出声喝道：“做什么？”
　　温客行不敢再上前，便倚着旁边的石栏坐下，委屈似的轻轻绷起嘴唇。“我这点功力能做得了什么，阿絮，你至于这样防着我么？”
　　他从侧面望去，周子舒挺拔端坐，双肩微垂，清峻漂亮的骨相显露无遗。要是能抱在怀里摸摸该多好，温客行苦涩地想。
　　周子舒瞪他一眼。“已经过了三天了，留给你的日子可不多。”
　　“我有在努力了，”温客行叹道，“好师兄，你当初指导成岭那么用心，帮帮我不成吗。”
　　“不成。”
　　周子舒的目光移到他手中捏着的书卷，看清封面，不禁皱起眉来。温客行嘴角一扬。
　　“这个啊，是我在那些秘籍当中翻拣时发现的。想不到堂堂的天下武库，书堆底下竟然还藏着一本艳/情小册子，容炫那帮人，当年在这里真的有好好练功吗？”
　　他将那书本翻弄了两下，仍是笑着：“阿絮，你说我只要胜过你就行，那在床上胜过是不是也算数……”
　　“温客行！”周子舒厉声道，“别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
　　温客行的脸色阴下来。
　　“阿絮，我自然知道你是认真的，”他手指狠握，将书卷攥得皱起。“可我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你竟然会拿你的命来要挟我。”
　　“我身为天窗之主，心狠手辣的事做的多了，要挟别人还算是轻的了。”周子舒冷笑一声。“走到这一步，不都是你自找的。”
　　“是啊……”温客行惨笑起来。“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我做了那么多事，挣扎了那么多回，到头来还是步步错。”
　　他咬住牙关。
　　“可是阿絮，我问你，倘若你与我交换位置，倘若拔了钉子快要死的人是我，难道你就会眼看着我去死？”
　　他不敢去看周子舒的表情，也不想听到答案。许久，周子舒站起来，朝外面走去，只有衣衫掀起的微风将几不可闻的话语带到他耳旁。

　　“——我会陪你到最后一刻。”

　　***
　　周子舒一夜没有回来。
　　温客行也如离了魂一般，在那里呆坐了一整夜。
　　破晓之时，他才挪动自己，慢慢步出武库，去寻周子舒的足迹。
　　雪山奇峰相峙，状如刀劈，当中形成一道深涧，涧底有一湖泊，这个时节仍然冰冻三尺。温客行轻功不复当初，北风迤逦，他踩着碎琼乱玉一点点行走，来到湖畔时已气喘不止。
　　远远的，他看见周子舒在那冰面中央，迎着初升的朝阳舞剑。
　　翻天兮惊鸟飞，滚地兮不沾尘。白衣剑缭绕周身，如清风万变，轻拢慢捻抹复挑，步法之轻盈，姿态之曼妙，宛若天人。
　　温客行看得出神。这时周子舒一剑刺去，挽了个收势，阳光从细长的剑刃上闪过，映照在他身上。温客行看到一颗泪珠从他脸颊滑落，闪着晶莹的光芒坠下，无声融入银白的冰面。
　　忽然间，温客行脑中想起了顾湘的话：
　　“和周絮在一起的时候，你更像是个人。”
　　阿絮让他从鬼变回了人，他却让阿絮从人变成了仙。
　　他没问过，阿絮愿意吗？
　　“你甘愿为我去死，却不愿为我活下去吗……”温客行喃喃自语。
　　绝望如山崩地裂袭来。他懵然转身，只觉心尖一阵剧痛，猛地咳出一口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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