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崖

　　距离顾陌上次来这个地方，过去两周不到。上次来时，只有林芬跟着他；这次他还带了个新人，是林芬替他新雇的，负责打杂、跑腿、开路，旁的事务林芬没有让新人接触。
　　载着顾陌一行人的车半小时前就已经抵达地库，他团队的新人已经楼上楼下跑了好几回了。楼上的意思是让顾陌稍安勿躁，等他们安排好，安保会下来接他上楼。
　　林芬透过车窗时刻注意着地库内的情形。他带着顾陌闯荡影视圈三年，这是他头一次看到这样的盛况。地库里人头攒动，人群骚动而有序，有人自发举牌，有人高喊着顾陌在剧里的名字。林芬深吸一口去，一只手很自然地搭到顾陌肩头上，瞳孔里似有星辉闪耀。
　　顾陌看出了林芬的激动，他也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与林芬不同，顾陌的激动中更多一点兴奋和快乐。他的血液里天然喜欢这种气氛。

　　剧播的那天晚上，顾陌和整个团队一夜无眠。他们团队一向有个传统，老板新剧开播那天，要集中在老板家里一起看片庆祝。那天，团队的小伙伴早早带着大包小包来到顾陌家里。顾陌这些天一直挎着脸，团队里四个人看在眼里都心照不宣。上半夜，林芬带着另两个小伙子边看剧，边打翘脚麻将。顾陌一个人坐在电视机前，审视着自己的每一帧镜头。吃夜宵的时候，林芬的工作手机开始热闹起来，接下来另两个人的工作手机也相继热闹起来——顾陌的团队本不算一个分工明确的团队。
　　剧播的一周后，顾陌已经拍了三个商务了。每一个商务，他都表现得游刃有余。谁能猜到，这其实是他入行三年来，第一次接到有title的商务。
　　与顾陌的稔熟相反，林芬忙得焦头烂额，团队里的另两个人则手忙脚乱，洋相百出。
　　负责宣划兼职司机的小吴问林芬，我们小顾是不是要红了。林芬点点头，是的，他顾陌一向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如何去实现。

　　顾陌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如此快乐过，快乐到他摸到裤袋里那枚戒指的时候，妄自多一分底气，娟子她终究是会回来的，也许不是现在。
　　顾陌将车窗隙开一条小缝，向外张望。不知是谁发现了这条小缝里的风景——他听见车外此起彼伏响起他的名字——顾陌！顾陌！后来，也有人在喊起了——程锦州。那两个名字在窗外乱匝匝地纠缠到了一块儿。
　　林芬眼疾手快在事态没有发展之前，帮顾陌合上了那条热情四溢的缝隙。
　　顾陌明媚的笑容在缝隙关闭的时刻瞬间消失，他转过头问林芬：“你确定程锦州今天还是用林琛工作室的造型吗？”
　　“等会你见了，自然知道。你是不放心我？”林芬答道。
　　“听说，平台今天派了个副总去接程锦州。”顾陌淡淡地说。
　　“是，程锦州是男一……”话到嘴边，溜了出去，后半句——林芬迅速把它咽了下去。
　　再看顾陌，他正低头在看小吴给他整理的这几天的日程，密密麻麻，让人喘不过气来。
　　工作的事情，不论是忙碌还是清闲，顾陌从来没有半点马虎，他对林芬更是左右手般信任。不过，林芬明白，随着顾陌的成长，随着顾陌在这名利场上浸淫的时日越来越长，顾陌正逐步全面掌控整个团队——自己不再是那双在顾陌前面牵引的手，而要成为一对在顾陌背后默默推动的掌。

　　顾陌远远就看见陈姐站在化妆室门口，应该是在等他。
　　他快步跑上去，侧身向陈姐打招呼，他实在太高大了，躬下身说话的时候，几乎把陈姐整个人都笼在他的身影下：“今天让您费心了，真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来堵车。”
　　陈姐笑意盈盈，作为总制片，这几日，她疲惫又得意。剧播两周以来，制作公司、投资方和平台对初期的收视格外满意。通过她的斡旋，平台已决定增加同步宣发投入。今天两位男主在一起补录双人物料，也是陈姐一力促成的。
　　“应该的，应该的。以后，应援的人还会更多的，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啊。顾陌，运道来了，要接得住。” 陈姐亲热地握住顾陌的手臂，颇有深意地说。
　　“是，是，是，多谢陈姐提携。”顾陌笑得很畅快， “接下去的工作，听陈姐安排，我会尽力配合的。”

　　程锦州已然带妆坐在化妆室的沙发上，看见顾陌进来站起来迎他。顾陌连忙截住，连声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今天又让程老师等我。”
　　“我们其实前后脚到的，你被堵在楼下，我听说了。经验还不够老道啊。”
　　“准备不足。还是要程老师教我脱困妙术。”
　　程锦州娓娓道来，他声东击西、金蝉脱壳的妙法。
　　顾陌频频点头，同时也将程锦州今天的妆造看在眼里。程锦州的身形又比上一次见时更宽厚一些，他今天的眉毛描得硬挺刚劲，让他原本带几分性别模糊的秀美的脸庞上多了一点倔强。程锦州今天的着装比上次干练一些，没有累赘的饰物。独独在右襟旁别了一个星云状的饰物。顾陌一眼看出，这是T家今年的新款。
　　程锦州忽然顿了一下，伸手触到顾陌胸前的行星项链，狡黠地笑了笑：“T家的设计师新款。巧了，今天咱俩是双星闪耀啊。”
　　身旁的陈姐，分别看看她俩，会意一笑：“从今往后，你俩自然是双星闪耀啊！”
　　寒暄间，外头有工作人员在通知，隔壁摄影师已经就位，可以去拍第一组物料了。
　　乱哄哄间，程锦州和顾陌几乎是被一群人簇拥去摄影棚的。

　　摄影棚中，两位男艺人正配合地摆出各种造型。一旁督战的总制片陈姐，时时露出欣慰的表情，她对自己当初选角的眼光颇为满意。
　　镜头里，顾陌的好看是棱角分明的。他个子高挺，五官深邃，沉静的时候，孤高清冷，是一种男子的临水照花；当他笑起来时，清冷即刻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他独有的憨直纯真，搭配他今天穿的粉色服装，是春日里明媚的桃李。
　　顾陌站在程锦州身侧，微微颔首，目光和程锦州相接，一只手自然地搭在搭档的肩头。镁光灯下，程锦州一袭白衣，目光清亮而和煦。从远处的镜头里看去，程锦州举手投足见竟带着一分晦涩朦胧的美感。
　　粉衣、白衣在摄影师的指挥下迅速变换各种姿态，第一轮宣传照拍摄很快就完成了。
　　顾陌隐约感到半年前搭戏的默契仿佛并未消失。

　　第二轮拍摄要求他们二人换上《如崖》中的戏服，拍摄剧几组剧中的插播广告。
　　扮上戏服的那刻，顾陌惊觉穿越回了半年前——去年刚进组拍摄第一场戏的情境，历历在目。
　　那是顾陌的一场重场戏，剧中他饰演的医生吴楚天在医院中接诊了一位浑身血污的伤员，在救治过程中，他认出这位伤员就是他因战乱而离散多年童年小友——田穆青。
　　这场戏台词不多，情绪起伏却很大。开机第一天就拍摄这样的戏份，顾陌迟迟无法入戏。那一场戏，整个剧组包括程锦州足足陪他磨了一天。为了帮助顾陌入戏，就算是顾陌的单人镜头，程锦州也坚持穿着满是血污的衣服躺着画外的病床上，为他提供情绪支撑。
　　当时顾陌很疑惑，他入圈三年，还没见识过开拍第一天，在双方尚不熟络的情况下，辈分和咖位都比他大的男一可以这样给自己搭戏。
　　那天下戏后，顾陌十分感动，黏在程锦州屁股后面“程老师长、程老师短”直喊。程锦州并没有给予顾陌一如拍摄时候的热情和耐心，只是客气地应承了他几句，便朝化妆室方向，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第二轮的拍摄比大家预想中更顺利，不管是走戏还是对台词，顾、程二人都能迅速调整节奏，配合摄制团队完成导演的各种要求。
　　换场景的空档，程锦州赞赏地拍拍顾陌肩膀：“小顾老师的进步一日千里呀，厉害，厉害！”
　　顾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还得跟程老师继续学习呀。”
　　程锦州摇了摇头：“过分谦虚就假了，你做的真得很好。”

　　拍摄一直进行到天色微明才告一段落。顾陌注意到程锦州今天拍摄的时候没有戴戒指，他欲言又止很想探听些什么，心里盘算了许久，终于还是没有问出口。他善于交际，但是每每遇到程锦州总是词不达意，笨嘴拙舌——他自嘲，大概是去年搭戏的时候，受他恩惠太多。
　　顾陌拿出手机，悄悄发送了一条消息，早安。

　　走出拍摄基地，天已大亮，顾陌昏昏沉沉坐着平台方提供的商务车去往机场，还有下一个日程等着他，他疲惫而充实，他感觉自己血液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加倍地新陈代谢着，等着焕然一新迎接新的身份。
　　早班机还没开始办理登机。顾陌下车的时候，却已经感受到新一天的热情。林芬和小吴护在他身旁，引着他缓缓向前。他听到人群呼喊着他的名字，还有程锦州的名字，后来两个名字又乱匝匝地纠缠到了一块儿。
　　顾陌看到在不远处，另一股人流涌动的中心也缓缓移动着一个身影，是程锦州。
　　他俩遥遥相对，像被两团旋涡围困在汪洋里的两条孤独的舟子，忽近忽远，彼此守望，却难以靠近。
　　顾陌一直翘首看着程锦州的那个方向。终于，在彼此被人流涌向不同候机厅入口前的一瞬，程锦州的目光才撞向顾陌这边。两人同时错愕了一瞬，又同时微笑着向对方示意，转过头在粉丝山呼海啸的欢呼声中渐远直至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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