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千里

　　因为程磊是多西镇镇人大代表，在镇政府办公，白阿桃之前也一直是和丈夫一起住镇政府宿舍里。
　　这次孔漫过来，怕她一个人不适应，特意申请了一间双人教师宿舍，搬过来跟她一起住。

　　宿舍在三楼，两人合力把行李箱搬了上去。
　　到了门口，阿桃掏出钥匙开了门进去。
　　是一间两室一厅一卫的房子，厨房在客厅的窗边，不怎么大，三四十平的样子，刚好够两个女生住。

　　晚间歇息的时候，阿桃拉着孔漫一起睡。问了一下白天的事，又说了一晚上的悄悄话。

　　孔漫这段时间睡眠不是很好，阿桃自己把自己讲睡着了，她都还没睡着。

　　思绪放空着，莫名就想起刚见阿桃的时候。
　　这姑娘是她在五年前，刚毕业那会儿遇见的。

　　那时导师想让她继续读研，但孔漫自己不想读。一穷二白的，下社会养活自己才是王道。

　　而当时的阿桃正处在困难期，昏倒在孔漫回学校给导师交代完事情后下楼梯的面前。

　　孔漫把人送到校医务室里。
　　校医挂好营养液，对她说，这女生是长期营养不良，导致血糖过低，加上情绪大起大落才会一时晕倒。

　　当时听完，她怎么想的忘了，只记得后来，她去食堂提了粥回来给营养不良的瘦弱女生，让她吃饭。

　　或许是见有人可怜自己，阿桃不知怎么的，边喝粥边掉泪地讲完了最近的困难，还问这个救了自己的陌生人她今后该怎么办。

　　那时的阿桃也才刚上大学，家里就传来噩耗，父亲患上尿毒症晚期，需要大笔手术医疗费。母亲因为着急父亲，在赶去市医院的路上出了车祸。

　　弟弟从高中退学照顾父母，却不让她回去。
　　但家里需要一笔又一笔的高额手术化疗费，这使得原本就不富裕的农村家庭，困难得快揭不开锅，也导致了阿桃的生活费学费全都断了来源。

　　阿桃自己在北京也尝试过很多办法。
　　大学生贷款，贫困生资助申请等等，但都被各种原因给打回来。

　　尤其是贫困生补助，仅仅是因为她高中假期时打工把钱攒起来，买了一台三千多的笔记本——就因为她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就被拒了。

　　阿桃也有出去各种兼职。但是在北京那个卧虎藏龙的首都大城市里，由于能力不足，能挣到的钱也是杯水车薪。

　　那时的女孩绝望到让人窒息。
　　是那种拼命努力，却遭遇到社会不公平的绝望。

　　当时孔漫是怎么想的呢？
　　或许是想起自己当初考上大学，却连上大学的费用都没有的绝望吧。
　　于是对瘦弱的阿桃有了长这么大的第一次善心。

　　孔漫给了阿桃一张卡，里面是她存了三万的工资，让阿桃把大学读完。

　　阿桃的父亲最终没能撑过2013年的秋天便离开了。她的母亲在车祸事故之后脚上留下了暗疾。

　　这姑娘也是争气。大二下学期开始她就没再怎么动卡里的钱，大四上学期开始已经往卡里一小笔一小笔的打钱了。

　　毕业后白阿桃没有留在北京。她回到这里的乡镇教书来了，年前刚刚结了婚。

　　两人一直有保持着联系。

　　孔漫作为之前《时尚天下杂志》的主编，跟娱乐圈也有交际，不是多出圈但也小有名气。

　　她这事刚在网上爆出来时，阿桃就担心她，一天一个电话，恨不得飞去北京看她。

　　情况越来越糟糕时，阿桃提出来云南散散心，避一避风头，等风头过了再回北京。

　　孔漫孤身一人在北京，这么多年下来，朋友要说不多也有一大堆，但出了事后人人都避之不及，只有阿桃会担心她。

　　她也不想困在北京，一天压抑着一天地过，于是答应了。

　　**
　　第二天是星期天。
　　阿桃带着孔漫去街道上买东西。

　　昨天来的时候还是冷冷清清的，这会儿倒是又热闹。
　　阿桃解释，家离得远一些的学生们都是在今天返校。

　　镇上的街道是平铺的水泥地板，街边撑起一把把大遮阳伞，下面是各种小摊，米线凉粉、衣服鞋子、学生用品等。

　　多西镇虽然地处云南边陲，交通不怎么发达，但也不像电视上演得那么夸张的贫穷落后。

　　孔漫早上有看到阿桃放在客厅的《多西镇扶贫宣传手册》，大致明白了这是因为——国家近几年大力推进农村扶贫政策。

　　政府带头鼓励企业搞家电下乡活动，新品种农作物种植、烟草林业扶持。在现有核桃的基础上引进大量的薄壳核桃，和新品种水果玫瑰葡萄、有机芒果等等，使得小镇经济发展迅速。

　　因此有了孔漫看到的，蓬勃发展的多西镇。
　　-

　　星期一到学校报到后，孔漫也见到了多西镇中心小学。
　　并不像电视电影里说的那样——偏远地区盖不起学校。

　　这里的学校该有的样子都有，一座五层高的教学楼，两栋四层高的男女生宿舍楼，还有一栋三层高的教师宿舍楼。

　　宽大的运动场地、宽敞的食堂，有篮球场、有乒乓球桌。
　　而且小学依山傍水，学校背后就是青山，左侧是清澈的河流，风景如画。

　　多西镇是直属于鹿城市管辖。这里有幼儿园、小学、初中，但没有高中，高中在鹿城市里。

　　乡下人民朴实，文风淳朴，生活节奏也慢。
　　孔漫用一个星期来适应，也就慢慢适应过来了。
　　她蛮喜欢这里的。

　　白阿桃是五年级一班二班的班主任。
　　五年级有三个班，但只有一个数学老师，平时课业重多，有点忙不过来。

　　孔漫来了之后通过学校考核，接任了五年级一班的数学教学任务。

　　自从毕业后，孔漫基本就没有再接触过教学工作了。上课时她用的教学方法还和早前上学的时候出去实习的一样——讲题精简，直指重点。

　　对待学生要求严厉，始终严肃着一张脸。
　　该罚的毫不手软，当然，该奖励的也不吝啬。

　　导致五年级一班的学生越来越害怕她。
　　私底下不知给她起了多少外号。

　　——

　　四月中旬的一个星期六早晨，学生放星期。

　　孔漫走进办公室，到自己的办公桌上坐下来收拾东西。
　　旁边的办公桌是阿桃的，此时她桌前站着一个男孩子。

　　孔漫有点印象，是五年级一班的一个比较调皮的男生，好像叫付亚鹏。

　　而此时的付亚鹏正在和阿桃据理力争。
　　他强调：“表姑姑，换一个老师克（去）嘛！要是你家访，那我幼小的心灵将会受到严重打击的！”

　　阿桃哼了一声：“叫我姑奶奶也没用，谁让你这次月考成绩倒退那么多。”

　　“没说不能家访，只是能不能换个老师哦？”付亚鹏对了对手指。

　　阿桃撂笔：“呦，你还不乐意我去你家了。好好好，你说你想要哪个老师去你家么？”

　　付亚鹏扭扭捏捏的，在办公室随意看着：“都行啊，只要不是表姑姑就行。”最后定在一个方向，说起普通话：“要不让孔老师去？”

　　孔漫收拾办公桌的动作一顿，侧头看去。
　　阿桃一愣，探身看向她，试探地问道：“漫漫姐？”

　　孔漫想了想问阿桃：“你这次要家访的学生多吗？”

　　阿桃点头，伸手比划出一个八字，说：“有八个呢！”
　　孔漫点点头：“那还挺多的。行吧，他这儿我去。”

　　付亚鹏在听见孔漫答应后，脸上扬起大大的笑脸，“辛苦老师啦！”
　　等转过身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他握着小拳头，胜利似的举了举，小脸闪过一丝得意。

　　——

　　烈日当空，万里无云。

　　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跑着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几个转弯后，在一个路口停下。

　　孔漫和付亚鹏从车里下来，跟开面包车的叔叔告别之后，付亚鹏指着一条羊肠小道说道：“老师，我们之后都要靠走路上去啦，去我家都是这样的路哦！”

　　孔漫抬了抬头顶的帽檐，往小道上看去，坑坑洼洼的不见得多好走。但她也不在意，心里想着屁大点孩子都能走自己肯定能行。

　　她用下巴比了比：“走吧。”

　　付亚鹏转身，孔漫跟上，两人开始上路。

　　出发之前孔漫回宿舍换了一身轻松的运动装，给脸和脖子涂了厚厚一层防晒霜。路过多西镇小型超市时，她进去提了些路上吃的矿泉水和面包。

　　路上，付亚鹏一直在叨叨唠唠：“老师，其实我家特别特别穷的，家里房子只有一间，下雨了会漏雨，风吹了会漏风。”

　　孔漫回：“嗯，所以你要努力读书，将来就会有出息，就盖得起大房子了。”

　　付亚鹏噎了一下，还是继续卖惨：“我家在深山老林里，家里要地没地要田没田，全靠我爹一个人进山打猎供我上学。”

　　孔漫皱起眉头，这年头还有靠打猎维生的吗？这怎么听都有种八十年代的感觉。

　　但她没有打断，因为现在的她开始力不从心了，往山上走的路越来越费力。

　　渐渐的，付亚鹏在讲些什么孔漫已经听不清楚了。
　　太费力了，太累了。
　　脸颊两侧的汗水就没停过。

　　终于，在爬上一个小山坡转了一个弯以后，视野开阔起来，脚下的山坡是一片荒野，山风一阵阵吹来，吹走身上的热气。

　　付亚鹏仰头看了眼孔漫，开口问：“老师，要不休息一下吧？”

　　孔漫累到一屁股坐了下去，也不管地上是什么。还好她坐下的地方有一层干树叶，估计是哪位放牛羊的人之前在这休息过。

　　此时是春季，山野间还是枯草干木居多，也偶尔会有几棵发芽较早的，嫩绿的树出现在视野里。

　　这地方上面刚好有一棵发芽比较多的绿树，能遮挡一片火辣的阳光。

　　付亚鹏也在旁边坐下，“老师，你这体质不行啊，这才走了没多远的。”

　　孔漫拿下帽子扇风，从塑料口袋里拿出矿泉水，一瓶递给付亚鹏，一瓶自己喝，喝了半瓶，她才问：“你家还有多远？”

　　付亚鹏握着水，手指指向更远的山头，说：“呐，那能看到一点白色铁架的那座山就是。”

　　孔漫看去，一开始看不清，只能看到近前的几座高山。

　　她眯起眼往那几座山后面看去，终于看见一点隐隐约约冒出来和青山不一样颜色的铁架。

　　她愣住了：“？？？”
　　这么远？
　　开玩笑的吧？

　　孔漫缓缓扭头看向身侧的小同学。
　　“就是那里。”付亚鹏肯定地点头。

　　孔漫缓缓抬手指着前面的高山，说：“也就是说，我们得爬过前面这几座大山？”

　　小脑袋瓜子点了点。

　　孔漫动了动唇说不出话来，她给自己接了个什么活？
　　活受罪吧这是……

　　歇息够了，付亚鹏就催着赶路了，说不然到天黑他们都到不了家里。

　　两人一路走走停停，中途还停下来把手里提着的面包全给解决掉，提着太费力了。

　　在转上一条还算宽阔的小道上时，孔漫手里的矿泉水也喝没了。她无力又绝望，这么晒的天，没水了简直能要人命。

　　她不得不再次问这个问了好几次的问题：“你家到底还有多远。”

　　付亚鹏抬起手上的电子表看了看，回答：“还要走两个多小时呢，老师坚持一下。”

　　“可是老师已经没水了。”孔漫把空瓶拿给他看。
　　“没事的，这里小溪啊山泉啊都特别多，渴不到的。”

　　付亚鹏说完还真带着孔漫顺着小道走到一个山沟处，那里有棵特别高的大树，树根连接土壤有一个洞，里面流出不怎么大但是很清澈的水。

　　还有人拿原地的沙土围了围插上一根竹子，从竹子里流了一股水落到下层更大的一个围好的小水潭里。因为这处水源使得这周围的草和树都比其他地方更绿更茂密。

　　“这……能喝吗？”孔漫哑然地看着这处景象。
　　“当然能的，我每次都是来这里喝水的。”付亚鹏走过去蹲在小水潭边。

　　孔漫也在旁边蹲下，眉梢拧得紧紧的。
　　付亚鹏则拿矿泉水瓶子接了一瓶山水递给她：“老师，您先喝。”

　　孔漫迟疑地接过瓶子，没喝，她抬起瓶子凑近了看，瓶子里干干净净，像是能喝的样子。

　　孔漫还在观察的时候，付亚鹏拿出另外一个矿泉水瓶，快速接了半瓶水，拿起来就痛痛快快喝了。

　　孔漫一顿，看他喝完畅快的模样，到底是渴得受不住了，眼一闭也就跟着喝起来了。

　　还别说，这水真够凉爽的。
　　水质也好喝，跟喝矿泉水一样。

　　喝够水，也灌满水，孔漫说什么都要休息一下，太累了。
　　付亚鹏犟不过，带着她在离水潭不远的树荫里坐下来。

　　云南的天气就这点好，不管多么晒，一到阴凉的地方瞬间就凉下来了。

　　歇息够了又起来赶路。
　　不知道走了多久，爬了多少山。
　　汗流了干，干了又流。

　　孔漫的脚已经没有痛觉了。
　　呼吸越发困难，胸腔里的肺像是破败的风箱在“嗬嗬嗬”的发声，这可比当初跑八百米还累。

　　付亚鹏早在看见孔漫脸色苍白地跟在他后面，看着像是要晕倒的时候就后悔了。

　　虽然有点记恨一个星期前，因为数学作业被这个老师罚站在走廊上，搞得他在同学面前大丢脸了。但现在看着这个北京来的老师受到这样惩罚，他内心恨意早就消失，反而觉得过意不去。

　　可是没办法，这路都走了三分之二了。往回走还更受罪，只好硬着头皮带着老师往山上爬。

　　他主动走过去拉住孔漫的手，诚恳道歉：“老师，对不起啊，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

　　孔漫已经没力气说话了。
　　虽然疑惑这孩子为什么要道歉，但这一刻脑子已经短路想不到什么了。只随意地摆摆手，表示不在意，只想赶紧到达他家。

　　似乎是走了很久很久了。
　　天空慢慢腾腾飘来了几朵乌云，遮住了火辣的太阳。

　　“老师，到了。”欢呼声传来。

　　孔漫觉得，这一声到了，简直是天籁。
　　走了那么久那么久，终于到了。

　　她喘了口气，抹着汗看向前方，一瞬间愣了，慢慢地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

　　脑海里立马弹出一个画面：一阵伤感的bgm响起，一小间孤零零破败的石头房立在眼前，呼啦啦吹来一阵风，卷起几片落叶……这，简直一模一样。

　　孔漫抖着唇角瞬间泄气，小腿颤抖一软，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往下倒，她太累了。

　　本以为的跌落在地的场景并没有发生，一双有力的大手从后面托起她。

　　鼻尖传来了一点类似爱马仕大地男士淡香水味儿，里面夹杂着男性荷尔蒙和一些汗水的味道。

　　好像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闻到过。

　　不过即使那双大手托着她，孔漫还是不受控制往下滑，腿像灌了铅根本不像是自己的。
　　身后的男人也被带得往下沉了一点，随即一把托住她。

　　孔漫的手下垂，碰到男人有力精干的手臂。
　　她抓在他手背上，硬邦邦的一股力量感支撑着她，但也仅仅只是支撑着，她还是起不来。

　　男人就这样手无足措抱了会儿，只好开口道：“孔老师，得罪了。”嗓音低低沉沉，很是好听。

　　原来还真是熟人啊……孔漫混混沌沌地想着。

　　随后，她身子一轻，被人一把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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