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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酒醉夜
崔珏拿过一壶酒,放在谢必安面前:“别干吃,喝点。”
谢必安看着崔珏没有动。
崔珏翻了个大白眼:“就是普通的酒,没别的东西。”
谢必安掀开酒壶盖子往里瞅了一眼,麦芽香扑面而来,酒液不是红的,也没有可疑的漂浮物和沉淀,才放下心来倒了一杯,裹着一口栗子酥冲了下去。
酒在胃里烧了起来,在脑海里也点燃了一颗火星子,谢必安想说话的欲望暴增:“你们在这里多久了?”
崔珏道:“二百多年。”
范少玄没接话,低头喝着汤。
谢必安道:“你为什么要呆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二百多年,就不想转世继续做人么?”
寻常踏入鬼界的魂魄,被崔珏判定无罪后,会于冥府停驻七七四十九日,待尾七还魂最后看望一眼凡间牵挂后,便可在十方鬼殿中登记造册,重塑命格,投胎转生。因而冥府百年如一日的人来人往,轮回循环,从无停绝之日。
酆都却完全不同,像一潭穷尽繁华却死气沉沉的湖泽,住满了不愿转生离去的鬼众和阴官。鬼无寿限,一年两年来看是那些人,一百年两百年来看还是那些人。时间在酆都仿佛也静止了,千万年无所变动。
崔珏笑着摇摇头:“暂时没那个想法。”
谢必安道:“为何?”
崔珏敲了敲范少玄的饭碗:“范大人,你说呢?”
范少玄抿了一口酒:“做鬼岂不比做人简单,不必担忧生老病死,不必疲于奔命为他人做嫁衣,有什么不好。”
崔珏赞同地点点头:“诚然,六界之中,鬼是最单纯的。”
“鬼也是人变的啊。”谢必安感觉有那么点道理,却又感觉有那么点强词夺理。
范少玄道:“冥府酆都在六界之内,却也游离六界之外,不论生前是怎样的人,来到这里都是会有所改变的。”
谢必安道行甚浅,这种高深的话听得似懂非懂。他灌了一杯酒下肚,往四周看去。
先前往脖子里塞肉的无头鬼已经走了,有个新来的替了他的位置。那个鬼更加惨不忍睹,想来生前是被腰斩而死,上半身和下半身分了家,用了几根粗线缝在一起,勉强拼成了个完整的,一边喝酒一边从肠子里漏。
死相都已经这么惨不忍睹,竟也不想转世,真教人想不通死时是不是弄丢了脑子。
谢必安挪开了眼,又往嘴里倒了杯酒。幸好范少玄和崔珏不是那样的死相,否则日夜相对,还不等阎王调查出个所以然,他必定先疯了。
“你慢点喝,这酒很烈的。”崔珏提醒他,“你酒量如何?别饭没吃完你先钻桌子底下了。”
崔珏这话说得晚了一些。热酒入肠,谢必安顿时觉得眼炀心热起来。他酒量不能说是不好,简直就是极差,就连果酒都只是两杯的量。而此刻,他已经痛饮了三大白。
谢必安又咬了口栗子酥,眼里的范少玄和崔珏重影起来:“你们两个…怎么毛绒绒的。”
崔珏听着他这动静,晃了晃他的手:“喂,你别在这丢人现眼啊。”
谢必安扶着酒壶道:“丢什么人,我现在是鬼。你说我做人做的好好的,突然就被人拉进来当了鬼,凭什么,说,凭什么!”
说着往桌子上甩了一巴掌,把崔珏吓了一大跳,筷子上的肉掉在了桌子底下。范少玄淡定许多,站起来扶着谢必安的肩膀道:“你喝多了。”
“范大人,范前辈。”谢必安仰脖子看着他,嘻嘻笑了两声。
范少玄半托半揽着迷迷糊糊的谢必安:“你还认得出我是谁啊?”
“那当然,你和别人长得不一样。”谢必安笑了一会儿,声音又低落下去,“范大人,你说我为什么这么倒霉?不得好死就算了,上任第一天就把你得罪了。你千万别跟我计较,我这人最怕麻烦事了。”
范少玄叹了口气:“我跟你个小孩儿计较什么。”
“放…什么厥词。”谢必安不满地挥了挥手,“我不是小孩儿,我很大,非常大。”
范少玄有点无奈,顺着他说道:“行行行,你大,你最大。”
“噗。”崔珏没忍住,嘴里的饭喷了一地,嘎嘎乐了半天,“范大人,我可不知道他喝多了会撒酒疯,这可怎么办?”
范少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寒梅沁香,且有着冷幽之地少见的暖意,谢必安闭着眼向前拱了拱,两眼一闭,撅了过去。
“哎。”范少玄感到怀里的人忽然失了力,低头一看,谢必安吧嗒了两下嘴,已然睡过去了,“崔珏,你吃饱没?”
崔珏又盛了一碗汤,把那颗悬浮已久的眼珠子也舀进了碗里:“没有,你也没吃多少,先把他扔一边,吃饱了再走不迟。”
范少玄看着怀中软绵绵的人,勾着他的双腿打横抱了起来:“算了,我先把他送回去。你一会回去了跟阎罗说一下,我明日找他说事。”
崔珏点点头:“好。”
谢必安并不重,做了鬼的人比起在凡间时要轻上许多,只不过范少玄刚从油锅里捞出来,身上哪儿哪儿都难受,此刻抱着个硕大的人,觉得腰快要折了。
回到无常府,范少玄把谢必安丢在床上,谢必安许是睡迷糊了,一把扯住他的衣裳,将他整个人拉倒在了枕边:“哎,醒醒。”
谢必安闭着眼抓了抓他的头发:“热…”
“热你不妨松开我。”
“你好凉……”谢必安伸手就往他脖子里塞。
范少玄压住他不老实的胳膊腿,翻身爬起,狂饮了一气白水方才平静了下来。
他看着谢必安的脸,在床边安静地坐了一会儿。谢必安眼上虽然蒙着素绡,但朱砂色的唇和生着完美弧度的下巴,依旧能让人看出他容貌生来清隽。
范少玄伸出手指,在他眼前的素绡上轻轻摸了一下,低声念了一遍他的名字:“谢,必,安。”
窗外卷起了一阵清风,红叶落英轻拂窗棂。范少玄推开门走了出去,无常府门前的树下站着一个身若柳絮的女子,浅蓝衣裙上落满杨花,青葱般的食指正在拨弄着一卷花枝。
清婉的面容与此地面目全非的鬼怪没有半分联系。
看到范少玄,女子提着裙角走了过来,笑道:“少玄,你回来了。”
“嗯。”范少玄向右行去,推开了自己的房门,“你来做什么?”
女子道:“你一走几个月杳无音讯,我来看看你不成么?”
“漱玉,”范少玄给她斟了一杯茶,“你上次送我的糕点,可否再做一些?”
漱玉饮了一口茶,听到这话停了下来:“你何时对我的糕点这么上心了,从前可不都是吃一半扔一半么。”
范少玄没说话,静静地望着她。
“行,我堂堂星月天漱玉仙姬,就是给你跑腿儿打杂的。”漱玉放下了茶杯,“少玄,你最近打算回去吗?”
范少玄抬手一摇,一本暗红色的《魂簿》出现在了掌心,他翻了翻,说道:“没时间,还有点活没干完,你回去做糕点吧,做好了赶紧送来。”
“你这人……”漱玉嘴角一拉,“我要不是打不过你,肯定把你给砸扁了。”
范少玄抬起头:“要不过两招?”
“告辞。”漱玉转身走出了无常府。
谢必安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脑袋像是挨了一闷棍,记忆停留在他豪迈地泼了一口酒进嘴,之后发生了什么,如何回来的,全部像喝了孟婆汤,记不起来了。
窗外,依旧是黑漆漆暗沉沉,飘着灯笼散发的幽幽红光。在这没有日夜和光亮的地方,谢必安分不清时辰日子,他扫了一眼床头的一盏沙漏,里面漂浮着几个字“七月初二,午时三刻”。
“糟糟糟糟糟!”谢必安一个鲤鱼打挺蹦了起来,他竟然昏过去了一天一夜,他赶紧打开魂簿,看了一下自己的黄花菜凉到了什么地步。
看了两眼,谢必安惊奇地发现,七月初二上午的两个将死之人的姓名已经灰了,并已标识“已毕”字样。
这应当是范少玄做的。
谢必安出了口气,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压压惊,余光撇到桌上摆着一个六角锦盒。他好奇地打开瞅了瞅,锦盒里码着八个椒盐酥饼,泛着金黄色/诱人的光泽。
饼上依旧是那六个刻字“星月天,漱玉阁”。
谢必安昨日将范少玄的栗子酥吃了个干净,今日又给他送了椒盐饼换口味,他顿感不好意思。范少玄进了油锅,今日一早没休息反而替他干了活,谢必安越想越觉得昨日的那两颗珍珠的餐饭,并不能很好地还范少玄的人情。
思来想去,谢必安决定先去给人家道个谢。
穿过院中葱茏,便是范少玄的住处,两人房间遥遥对望。谢必安敲了敲门,里面无人应答,一阵凉风袭过,门直接开了个缝。
谢必安犹豫片刻,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范少玄的房间和他的一模一样,就连摆设大都相似,宛若镜像。他往里面瞟了一眼,床榻上似乎是躺着个人。走近一瞧,正是睡着回笼觉的范少玄。
只不过这个觉好像睡得不大安稳。范少玄脸色是不正常的煞白,嘴唇发青,眉宇之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谢必安暗中叹了口气,这个人看着修为不低,但到底还是被滚油池伤着了。
等等,昨夜好像也是他抱自己回来的,自己喝多了还扯着他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屁话。
谢必安不是一个很能压得住情绪的人,但他没想到自己能这么藏不住事儿,还是对着一个刚认识一天的老前辈。
“啊——”谢必安冲到院子里发出了一声吼。
阎王老儿的殿阁中有一方藏经处,里面据说摆满了来自四海八荒的缥缃万卷。谢必安转生十八次,从来没有接触过治病救人的杏林,他满以为自己只跟横死街头有关,和治病救人有隔着山的距离。
没想到做了鬼,却要开始看书学习如何给鬼治病了。
藏经处说是有汗牛充栋,实际一眼望去并看不到一片书页,只是一个巨大旋转着的黑漆漆的洞。藏经处门口有个女罗刹,摆着摊儿,负责从洞里掏出书来借给前来借书的人。
鬼界守卫罗刹鬼虽然性格都十分铁面无私凶神恶煞,但男女之分却尤为明显。藏经处摆摊的女罗刹,生着一副前凸后翘的曼妙身姿,唇红齿白,媚眼如丝;而四处巡逻的公罗刹却一个个瞧不出人模样,眼睛是两个坑,鼻子大如鹅蛋,嘴里还生着一口参差不齐的獠牙。
谢必安盯着女罗刹看了许久,全当受了一日摧残蹂/躏后洗眼。
“借什么?”女罗刹一连问了三遍,一拳砸在桌子上差点砸断桌子腿,才把沉迷洗眼的谢必安给拽回来,说道:“罗刹姑娘,在下的朋友进十八层地狱弄伤了身子,敢问要给鬼治病,需看点什么书?”
女罗刹头也不抬,伸手从黑洞里掏了本落灰的书册丢到他怀里,就扬声喊道:“下一个。”
谢必安被身后排队的鬼连推带搡挤出了队伍,他蹲在路边,吹了吹书上的灰尘,掀开了目录。
第七章《滚油锅后的身体调理》。
书中写的很详细,可以去冥府忘尘山采饮血枫泡茶,去忘川捉水鬼剥离其元神养修为等等,但最为有效且最简单的,便是服用仙君所炼化的七宝养荣丹,既可修复躯体,又可提升修为。
谢必安又拿出魂簿瞅了一眼,下午还有个将死之人,是仙界前往凡间体验疾苦的仙君。
他突然觉得,去敲诈勒索一点丹药也不是不能达成的任务。
仙界之人,无论是最为末等的地仙,还是星月天的一众仙君,除了万人之上的傅云疏甚少离开长生天外,其他人似乎都挺闲得慌,隔三差五喜欢往凡间去转一遭,有的勾带两朵烂桃花返回仙界,有的借着体验疾苦的名号历飞升劫。
他们凡间一游结束后,生魂会被阎王送至冥府边缘的仙鬼天堑,而返回仙界。
下午的那位仙君,投胎成了个天天受婆媳夹板气的书生,寒窗苦读一辈子,次次赶考却皆名落孙山,落魄潦倒,四十来岁落得个郁郁而终的下场。
对于凡间的大多数人来说,一生中没有什么太多轰轰烈烈的大事发生,最能消磨心志,让人感到厌烦和绝望的,往往都是生活中鸡毛蒜皮的小事。
也许在这一点上,做人的确没有做鬼来得痛快。
谢必安的勾魂技术虽然还有些生疏,但至少没有再一链子将生魂敲回肉躯里。带着仙君生魂前往阎罗殿时,仙君一路上沉默不语,似乎还没从人间的一地鸡毛中缓过神来。
“这位……仙人。”谢必安第一次接触仙界之人,稍微有点紧张,“我可否问你一件事?”
仙君斜眼看着他:“嗯。”
谢必安看见他不拿正眼看人的表情就有些火大,但毕竟有求于人,便控制着脾气道:“听说仙君都会炼丹,你卖不卖七宝养荣丹?”
仙君冷冷道:“七宝养荣丹?你这区区小鬼用来做甚。”
竟然敢看不起鬼。谢必安脑袋上窜起一片火苗,僵硬地笑了笑:“我自然有我的用处,你就说卖不卖,要多少钱。”
仙君上上下下看了他一番,说道:“卖给你可以,但我不要你们冥府来的钱。”
谢必安不知道冥府的鬼如何得罪了他全家,张口闭口盛气凌人,他压着想要把他推下忘川的想法,说道:“那你要什么?”
仙君道:“妖界无相海底,有一味七星荼靡,你摘两朵来给我,我便交换丹药给你。”
妖界无相海,是海族妖怪的地盘,听说除了什么虾兵蟹将,蚌精鲛人,还有统御着整个海洋的龙族。
凶巴巴的龙族。
这个仙君装得人五人六,估计也怕单枪匹马入无相海遇上难缠的妖怪。谢必安扯了一下链子,皮笑肉不笑道:“行,你给我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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