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镜

　　靠近侧门，也就是学生宿舍后面，有一条能写进七中校园文化的路，师生们一般叫它长扇路。

　　长扇路是学校内的一条小路，很多年前原本只是片无人料理的土路，存在的价值就是供学校侧门出入方便。后来新校长上任决定翻新校园环境，将这里重新铺整路面，又加种连片的银杏树，于是这里便因这每年飘落的银杏叶而得名“长扇”。

　　自此以后，这里逢秋非但不寂寥，反而颇有语文课本中学的“胜春朝”的意思。

　　长扇路成了学校最特殊的一处校园风景，七中的学生可以在这里最直观地感受到大自然一年四季的变化——春日抽枝生叶；盛夏花蕊绽开；金秋叶随风飞；冬天……冬天就会重新开始期待下一个春天。

　　因现在是正中午的时间，肖林衍一路溜达到长扇路时这里并没什么人，当然他就是因为深知此时这里人烟稀少，才特地来此给爸妈打电话。

　　正如上午肖林序对张奥描述的那样，肖林衍这样的成绩爸妈批评是不可能批评的，但多少会有一些心理攻击，鼓励他加油鼓励他努力鼓励他重回第一。

　　这样的电话肖林衍从小到大打过很多个，父母孩子两代人在电话里聊学习聊生活聊兄弟两人有没有吃饱穿暖，却极少能有一句“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你已经是个很优秀的孩子了”。

　　总体就是，很难得到夸奖，也很难得到安慰。

　　所幸如此长大的肖林衍早已经习惯了，他像是个每晚准时上岗播报的电台主持人一样，通过听筒一如往常地说着让爸妈放心的话，宽慰爸妈会照顾好弟弟，提醒他们工作别太忙要注意身体，最后贴心地让他们先挂断电话。

　　竭尽全力地做好一个乖巧的完美的孩子，直到挂断电话的那一刻，周身袭来的疲惫感如同巨浪把他淹没。

　　很累，非常累。

　　所有人都习惯了看他仿佛轻轻松松就能考出高分，所有人都以为他驾轻就熟，可世界上哪儿来这么多轻松容易的事情，纵使是一个天才小孩想要得到如今的成绩也需要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

　　没人比他更理解要做一个一直优秀，在每一门课上都拥有稳定平衡的成绩的学生有多累。也没人知道，当他上午在教室里听到段秦和曹树说出那段话时，第一反应其实是羡慕。

　　他羡慕段秦有他想要的东西就能朝着渴望追逐的方向走，更羡慕他能做一个老师家长眼里不那么完美的小孩。

　　做个完美的乖孩子实在太累了，就像被禁锢住了手脚，又蒙上眼睛，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还要在灰暗中去拼命努力完成别人的期待。

　　想到这儿，肖林衍突觉心上一阵拥堵和烦闷。

　　他随手捡了根细长的树枝，蹲下来使劲儿在地上摩擦，几下之后搓掉了它尖部不平整的地方，然后轻轻用力，朝面前的一小块空地“动笔”画了幅画。

　　这是肖林衍除学习外最擅长的事情，甚至可以说比学习更擅长的事情。

　　小学一年级时，肖林衍随学校到少年宫参加活动，当时少年宫的老师们为激发学生兴趣，让他们选一个最喜欢的爱好当做展示作业，或手工、或绘画、或书法又或音乐。当时年幼的肖林衍什么都不懂，只是凭直觉画了幅画当做作业交了上去，谁知就是那副来自小孩子的幼稚又没有章法的画引起了画室一个老师的注意。

　　那天下课，当其他同学都在休息的时候，这位老师走过来，温柔地问肖林衍之前有没有学过画画。
　　他说没有。

　　老师又问，那你喜欢画画吗，想学画画吗？
　　肖林衍没有回答，他当时也不过6岁，对自己喜欢什么还很懵懂，最后在老师一步步耐心的引导下，凭借脑袋里的直觉，才下意识点了点头。

　　后来也是这位老师，在那天少年宫活动后专程联系了肖林衍的父母林雨与肖民和，在电话中盛情称赞肖林衍是个有天赋的孩子，希望他们能送孩子来画室学习。可是夫妻二人一开始对老师的话不以为意，认为这只是兴趣班的老师为了收学生的普遍说辞，因此婉言拒绝了。

　　然而没过几天，这位年轻的老师竟然直接登门拜访，她先是表达了冒昧登门的歉意，然后自报家门说自己姓贺，名叫贺向晓，是一位刚刚在S市举办过小型画展的年轻画家。

　　“我其实并不是少年宫的老师，我爸爸才是，那天之所以在少年宫是因为他临时有事，我又恰好休假在家，才找我去暂代了一下他的位置。”贺向晓解释说。

　　她说她之所以今天会来真的只是纯粹地喜欢这个孩子的画，她因为自己从小学习画画又有一个美术老师的父亲的缘故，这么些年来见过不少有艺术天赋的孩子却没得到及时的培养，以致于后面想要补足的时候走了很多弯路，或者很可惜地直接与这件事情擦肩而过。

　　她和父亲常常会因为这些孩子感到遗憾，所以发现肖林衍是个好苗子时，才迫切想要珍惜他的天赋。

　　贺老师的话真诚又恳切，林雨和肖民和自然就打消了之前的怀疑并且确实有些心动。

　　被别人称赞自己孩子有某方面的天赋当然是开心的，然而当时肖家的经济条件并不富裕，这让肖林衍的父母再次陷入犹豫。

　　话已至此，贺老师也觉得言之已尽，她只是好心不希望这个孩子的天赋被埋没，可最终决定权是在这个家庭手里，她不能强人所难。所以那天她走后，觉得这件事情大抵无望，便渐渐忘了，休假结束打算启程回S市，可没想到临走前接到了肖林衍妈妈的电话。

　　电话的内容除了贺老师和林雨之外没人知道，她们后来也都没再提起过，但那次电话的结果是爸妈决定让肖林衍去学画画。

　　在那后来的几年，肖林衍从基础学起，在贺老师以及她父亲的引导和介绍下又陆续认识了一些优秀的老师。天资聪颖的他确实没辜负当初贺老师的眼光，从小到大参加过的美术比赛次次都能拔得头筹。

　　只是在父母眼里，兴趣爱好总归只是兴趣爱好，初三那年，这些课程就被妈妈以影响学习为由强制暂停了，一直到现在。

　　肖林衍沉默地看着地上自己拿树枝画出的这幅画，想起了他第一次给贺老师画的那副作业。

　　当时没任何基础又懵懵懂懂的他只是依靠本能画出了他看到的窗外风景——蓝天、白云、树叶与飞鸟——贺老师却不知道是从那幅画里看出了他怎样的天赋，那么热烈地想要培养他。

　　这么多年过去了，肖林衍此刻在地上画的依旧是当初那幅风景，只是巧妙地利用了身前这棵银杏树在地上透出的荫蔽，将一只飞鸟立于阴影之上，仿若就立于伸展着的枝丫上。

　　虽然因地面条件这幅画并不是十分清晰，勾勒的笔画也只寥寥几笔，然而画面虚虚实实，却透露出一种别样的和谐。

　　那只正立于枝头舔舐自己周身羽毛的飞鸟，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它的头顶便是云际，而它虽垂首，眼神里却充满着对九天之上的渴望。

　　渴望……

　　肖林衍盯着自己的画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最后拿起树枝在飞鸟的身旁又添几笔，扬手丢了树枝，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转身离开了。

　　开学第一天，晚自习照旧。

　　傍晚时分，夕阳尽显，霞光连天照进教室，在玻璃上映出深深浅浅的云影。沉寂了一个暑假的教学楼重新沸腾起来。

　　早在下午，蒋文杰在宿舍说自己千辛万苦从以前的学生那儿打听过来曹树的风格和手段，首先第一件事就是他在开学初的座位安排上一般不会独断专裁地指定，也没有成绩从高低先后进行选择，属于全自助非常民主的先到先得，因此提醒305各位，晚自习势必早点到教室抢占先机。

　　肖林衍并不在意这些，他觉得自己其实坐哪里都可以，当时也就没注意蒋文杰说的话，所以当他晚自习走进教室的时候就深深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坐哪里都可以当然最好是有选择的坐哪里都可以，而不是被迫填坑。

　　“你就说后不后悔吧老肖？下午我在宿舍说了那么多遍早点来，你就非得这个时候才来。”蒋文杰走过来，靠在门栏上同情地看他。

　　“算了，哪儿都行。”肖林衍叹了口气，反思自己是不是不该在宿舍画画忘了时间，此时打眼一扫虽然不是每张桌子上都有人但似乎每张桌子上都放着课本，问道，“还有哪儿有位置？”

　　蒋文杰站直了，朝教室深深地看了眼：“你要不去后面看看吧，我刚过去的时候好像还有俩位置。”

　　肖林衍背着书包走了过去。前后排都还好，他个人比较习惯靠窗的位置，刚刚眼睛一瞥恰好注意到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似乎空着张桌子没放课本，便径直朝那个方向走去。

　　离近了发现靠窗的已经有人了，但还有一个靠窗的同桌可以供他选择。

　　肖林衍正犹豫要不要就这儿了。

　　“你要坐这里吗？”身后有个声音问。

　　今天一整天太频繁听到这个声音，以致于肖林衍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

　　“这个靠窗的位置是你的？”

　　段秦走过来点了点头，突然邀请：“要不要做个同桌？”

　　“嗯？”

　　“我还挺好奇的，想观摩一下年级第一的学霸到底是怎么学习的。”

　　如果段秦没说这句话，肖林衍或许真的可以考虑在这儿坐下了，毕竟他确实想要找个靠窗的，但现在他突然觉得这货真的是学过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本事的。

　　“但我对年级第一的学霸不感兴趣。”肖林衍说完就要走。

　　段秦叫住他：“肖林衍，说真的你是不是因为这个年级第一记仇？”

　　肖林衍扭过头淡定反击：“那你以前看我考年级第一记仇吗？”

　　四目相对，颇有些剑拔弩张的感觉了。

　　于是恰巧路过的李真完整目睹了这个场景，直接呆住。

　　哇哦……好、好精彩。
　　果然是他佩服的俩学神，这、这叫什么来着？

　　呀。
　　学神过招，招招致命。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