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渡一人

　　朱平镇与参羽村之间有座缓山，路途不算远但山路崎岖，弯弯绕绕也大约需要两日的脚程，如此，师徒四人免不了要在山间风餐露宿一晚，一来休养精神，二则避免夜路迷向，等着天明再继续赶路。
　　付显依旧定神打坐，徒弟们练符咒的练符咒，睡觉的睡觉，只有何苦同他一起入定。
　　白枫的念咒声嗡嗡地持续着。
　　“天道行符，施彼以火。”
　　“天道行符，施彼以火。”
　　“天道行符，施彼以火。”
　　……
　　上弦月高挂时，一撮焰苗自火符而起，骤然窜至白枫的外袍下摆，他欣喜若狂，惊呼道：“我成功了！”
　　何苦被他喊声叫回了神，睁眼看到一个傻小子冲着自己起火的衣服乐呵，一个箭步冲了过去，脱下外衣帮他扑灭，惊魂未定的何苦略有些上火，训斥道：“火符咒不是让你用来烧自己的，都引火自焚了还在那儿沾沾自喜，就没见过你这么愣的人，少的那根弦用来补琴了吗？”
　　“对不起啊大师兄，”白枫的脸蛋被烤的红扑扑，在冷白月光下像是他白皙的皮肤里透出来的，低着头满怀愧疚，“我就是…太高兴了。”
　　见他这副楚楚惹人怜的模样，何苦本来想发的火突然找不到出口，僵站半晌才抬手拍拍他肩头，“练了几天就有这种成果，很棒了，就是以后小心点。烧伤自己事小，点了山林事大，岂不闻，放火烧山，牢底坐穿呐！”
　　白枫仰头看着他，缓缓笑着点点头，忽然间，一阵平地而起的骤风吹得他不得不用衣袖护住了面门，然而还是迟了一步，满嘴沙尘早就钻进他的笑意里，牙碜又苦涩。
　　何苦利落地掏出一张结界符，挡在白枫的上风向，避免他继续吃沙子，随后又将镇妖符推出结界外，符纸发出一道闪光，和妖风一同破灭。
　　“无端起妖风，必有古怪。”付显已经回神，拿起不时闪烁的寻妖盏，右手中的验妖符燃起亮黄色火焰，“有些道行的土系妖，来者不善，得小心了。”
　　何苦掏出几张姜黄色符纸，向后退了两步，端起架势与付显一人防守一边，“枫师弟去叫醒十四，妖怪找上门了。”
　　白枫用力推醒付十四，也背靠二人而立，准备与妖一战，奈何在怀中的符纸里挑挑拣拣，半晌也没能翻出镇妖符出来，一时有些慌乱，不时抬头看向眼前空荡荡的山林，越发不安起来。
　　“别慌，有我和师父在呢。”何苦这话不知道是对白枫还是付十四，亦或是对两人，总之让他们高吊着的心踏实了几分。
　　没等到白枫找到镇妖符，又一卷黄沙从不远处打着旋冲身边的付十四飘来，白枫一把拽出所有符纸，挡在他面前高声念：“天道行符，施彼以镇！”黄沙卷应声而破，白枫扭头发现施法破妖风的是何苦，尚未露出的兴奋直接咽回了肚子里。
　　“躲在我跟师父中间。”
　　白枫也不多话，老老实实和十四一起站在二人的庇护范围内，继续翻找镇妖符。
　　几声毛骨悚然的怪叫让四人皆不由地汗毛竖起，那怪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根本辨不清来向，“居然是行家，我倒要看看臭道士们有几分本事！”狂风和怪声一样环绕而来，毫无规律。
　　付显与何苦一起支起结界的同时发话：“枫儿你找到镇妖符了吗？”
　　“找到了！”直到最后一张，白枫才拽出镇妖符，学着师兄和师父的姿势，用食指和中指拈举在身前。
　　“十四，你是师兄，和枫儿一起保护好自己。”付显目光凛冽，额头暴起青筋，“何苦，布阵收妖！”
　　“是！”
　　言罢，两人一手持结界符，另一手拔出利剑，一串符纸飞出，齐齐穿在剑身上，一左一右挥剑向前，漫天黄沙的暗夜中，二人如同白日行走，完美规避前方的所有树干，只牵连了几根树枝簌簌落下，动作奇快，转眼间各自已在一丈开外。
　　“师父！西北！”何苦高声报出妖本体所在的位置，随即朝其奔去，付显紧随其后。
　　师徒二人的剑尖共绘，画出一道巨符，如一张蛛网，随着他们的支配，向那团泛着棕色微光的东西压了过去，妖风渐弱，棕色微光中逐渐显现出一个白面美少年的轮廓，狰狞地抵抗着巨符，“臭道士！就这点本事吗？”说着猛然发力，巨符被妖力生生戳破了个洞，少年消失，棕色微光拖着尾巴顺破洞而出，绕过二人，卷着沙尘飞向付十四。
　　脚力再好，亦不能与飞着的物什相提并论，更何况付显与何苦本就因施法损耗颇多，眼下既无力拦住飞驰的土妖，也无法立时赶到付十四白枫身边。
　　失了强力庇护的二人，各自举着镇妖符念咒，寄望于灵光一闪。
　　“躲开！”何苦边往回奔边嘶吼。
　　白枫也知道自己的符咒大抵灵验不了，看着土妖攻势逼近，揣起镇妖符，飞身扑开付十四，躲过了第一波，随后两人同时被龙卷风送上天，白枫好歹有不错的功夫底子，用佩剑扒拉了几下一旁的树杈，勉强稳住平衡落了地。付十四则没有那么幸运，原本就比白枫飞得更高，妖风一偏还直接将他吹到了陡坡，直挺挺地落下后，伴随着尖叫声咕噜噜往山下滚去。
　　离他最近的白枫立马扔下佩剑，连奔带跑地追了过去，直到陡坡过半，终于一手抱着树根，一手拽住了他的腰带，此时的付十四已经不省人事，一动不动。
　　“还是练好本事再捉妖吧，否则就得付出代价，今日算给你们这些臭道士一个教训，记住了，小爷我叫萝芝！下次遇见躲着点！”刚刚的束妖巨符已经让萝芝吃到了苦头，废了三成妖力才破阵，现下捏软柿子得了便宜，也没打算与他们纠缠，撂下狠话便一溜烟没了影儿。
　　白枫苦苦保持着一手树根一手付十四的姿势，付显何苦赶到时，他的指尖已经抠出了血，却依旧未有半分松懈。
　　何苦一句话也不说，一把背起他的小师弟就往宿营之地狂奔。
　　“枫儿，你受伤了吗？”付显扶起白枫关切道。
　　白枫下意识把手背在身后，摇摇头，“我没事，师父，赶紧去看看十四师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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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中毒了，师父，十四中毒了，”何苦把着付十四的脉，用带着一丝哭腔的声音颤颤地念叨，“妖毒啊，师父，你，你看清萝芝是什么妖了吗？会不会有的解？”
　　付显抓起付十四的另一只手，切脉片刻，又翻看他的口鼻眼，眉头紧锁着开口：“本体应该是有些年头的灵芝，沾了妖毒的菌丝由口而入，十四的情况恐怕不好…”
　　何苦的泪珠终是夺眶而出，纵使昏暗的夜里没人能看得清，他哽咽的声音也出卖了他——清心观八十一代大弟子，师父的偏爱与骄傲，师弟的榜样和仰仗，二十四岁的道家才俊，哭了，哭的毫无顾忌，好不体面，甚至对他一向敬重的师父，言语间也忘记了恭敬。
　　他拽着付显的双臂，质问，甚至指责，“什么叫情况不好？没的救了？十四会死？师父你不能眼睁睁看着十四死啊，他可是你徒弟…师父你想想办法…你救救他，救救他好不好？”
　　“大师兄…”
　　白枫轻触他的臂膀，试图安抚他濒临崩溃的情绪，却被他一把甩开，转而对白枫怒吼道：“为什么你没事？你们在一起的！为什么你会一点事都没有？十四却中了妖毒？”
　　付显扶起呆愣愣不明所以的白枫，将他拉到身后，俯视着眼前慌乱不堪，完全被情绪支配的大徒弟，“妖毒是萝芝下的，你对枫儿发什么邪火？用你的理智好好想想，如果不是枫儿，十四已经滚下山粉身碎骨了，我念在你被悲痛冲昏了头脑，可以不计较你为徒不敬，但枫儿平白受你一通冤枉气，当该你欠枫儿一个道歉。”
　　揽着白枫转身走了几步，付显骤然驻足，回身注视着从未如此无助的何苦，“何苦，掉眼泪，发泄怨气，怪罪他人，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冷静下来，为师相信你会想明白接下来要做什么的。”随后在周边封了结界，带白枫到离何苦最远处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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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父，我们，我们不管师兄们了吗？十四师兄真的…”
　　付显在白枫的碎碎念中，已然盘好腿，“噤声，入定。”
　　望望远处正抱着付十四啜泣的何苦，又看看眼前打坐的师父，白枫头一次感受到什么叫有心无力，他想救十四师兄，想安慰大师兄，也想捉了那萝芝，却终究只能想想，什么都做不了，想着想着，自责自卑，自厌自恶的情绪蔓延开来，导致他根本无法平心静气地入定。
　　“枫儿，”付显的声音传来，将白枫从思绪中拉回，“十四是你大师兄养大的，他心里不好受，一时失态，不是诚心指摘你，别放在心上。”
　　付显睁开双目，投向已经冷静了几分的何苦，继续道：“何苦这个孩子，从小聪慧伶俐，又肯下苦功，加上小模样俊朗讨喜，算是清心观的香饽饽了。只有一点让我忧心，这么些年仗着我对他的纵容以及他在师弟们中的威望，他一直想方设法将十四回护在自己的羽翼下，不让十四晒着饿着，冻着热着，以至于十四始终得不到成长。事到如今，他其实心里清楚，如果当初他能狠下心，让十四在练功上多吃些苦头，便不会有今日一劫，看似指责你我，实则在怪他自己，怪自己没给十四自保的能力，也怪自己没保护好十四。”
　　白枫静静听着，半晌才问：“师父，十四师兄…还有救吗？”
　　“道门几千年来皆知，妖毒无解，这也是何苦接受不了的原因，但…”付显长吸口气，“如果能活捉一只同类，也许能从妖的口中得知一些我们不知道的解毒之法。以何苦的心智，等他冷静了，会想到这一层的。”
　　“萝芝不知去向，可沫鱼河神是常年在参羽村的，所以我们一定要捉了那河妖才行？”
　　付显点点头，“越快越好，十四的情况拖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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