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医院
4
医院的过道里,杨子夏一个人坐在塑料长椅上等待。他身上没有多少外伤,大多是淤青,只有脸部因为蹭到地面破了皮,颧骨上贴了一块纱布,外围是乌青肿胀的痕迹。
他呆呆地盯着脚前的地面。
那群人是篮球队的,他们说是来帮雷铭出气的。雷铭一定是把短信的事告诉了他们。他们以为我喜欢雷铭,还以为我是Gay,所以才要来揍我一顿,让我别缠着雷铭。
杨子夏想骂他们“傻逼”,但心里没有气力,只感到一阵疲惫。
一瓶矿泉水出现在他眼前。他抬头一看,正好对上哥哥的目光。杨旗另一只手拎着塑料袋,里面装满了药盒。
杨子夏接过矿泉水,但没拧开。
杨旗在他身旁坐下。“胸片的扫描结果要明天才能出来,你这周末在家待着,检查结果出来前,先哪儿都别去。”
“反正我也没打算去哪儿。”杨子夏嘟哝着。
杨旗往后靠,手搭在杨子夏的椅背上,“晚饭还没吃,饿了吧?你想吃点什么?”
“我想回家。”杨子夏盯着地面说。
杨旗叹了口气,把杨子夏的书包拿过来自己背上。杨子夏跟着他起身。他动作很慢,腰外侧的伤仍在作痛。杨旗比杨子夏高出一个头,瘦得像根玉米秆,那书包背在他身上显得有点滑稽。
“这些检查,买药什么的,加起来花了多少钱?”杨子夏问。
“七八百吧。”杨旗故意把数报得低了点。他有意转移话题,便晃了晃手中的药袋子。“这些药你按照医嘱吃,上学的时候也别忘记。我见不着你的时候,你自己要记得吃。”
“知道了。”杨子夏说。
“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
杨子夏没什么精神,杨旗看得出来,但现在也不是追问他整件事的时候。“那晚饭我们就回家吃,家里还有什么菜?”
“没了,只有面包和牛奶。”
“你想吃什么?”杨旗说。
“随便。”
杨旗推开医院的玻璃门,让杨子夏先走。杨子夏的白色T恤后面满是污迹和汗渍,他肩膀也垮着,整个人一副颓丧的模样。
杨旗快步跟上他。“我们打车回去。”
“啊?不坐公交了吗?”杨子夏一愣。
“坐公交还得挤半个多小时。”杨旗已经打开手机,在找叫车软件了。“今天花了很多,不差这点。”
杨子夏垂下脑袋。“……都怪我。”
杨旗蹙眉。“啊?你说什么呢?”
“……没什么。”
杨旗放下手机。“小夏,你别想那么多,这事不是你的错。”
“嗯,”杨子夏看着远处医院出口来来往往的车,“我昨天买专辑又花了一百多。”
“小宋没给你便宜点儿?”
“没有,他说那碟是从美国寄来的。”
“他又敲你钱呢。下回你要听什么,我上网给你下去。”
“CD跟MP3不一样。”
“你还挺讲究,”杨旗盯着手机上接单的车的信息,“我这儿也没多少钱了,给你一百,你下周省着点花吧。”
“妈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她不是说起码得半个月吗?”
“我发她微信她也不回。”杨子夏说。
“这不挺正常的。对了,小夏,你今天这事,可别跟她说。”杨旗望着街上的车辆。穿着白背心和大裤衩,手拿蒲扇的老头老太们打他们身边走过。医院门口的车堵住了,喇叭声此起彼伏,更因暑热而令人心生烦躁。
“你不说我也知道。”杨子夏说。
坐出租车回家的路上,杨子夏一言不发。汽车走过护城河,河堤上站着几个要下水游泳的人。一道红闪过,“勇为人先争创全国卫生城市”的标语横幅消失在后头。太阳正在往下落,天边残留着最后一丝蓝色。
不知为什么,这一幕一直留在杨子夏的脑海里。
他和他哥都是在Z城长大的。这一片区他再熟悉不过。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他没怎么离开过,一直在一个地方打转。他哥哥念的也是Z城的大学,毕业后说不定找的也是Z城的工作。他们刚离开的那间医院,就是他们爷爷离世的地方。
晚上杨旗炒了碟青菜小豆腐、西芹百合,就着从便利店买来的天津烧饼吃。杨子夏问乐队什么时候可以开始排练,杨旗说还得再等等,新的鼓手还没找到。
平常吃完饭都是杨子夏洗碗,但他今天是伤员,这活就由杨旗代办了。杨子夏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用遥控器把电视频道翻来覆去地调,听从厨房那边传来的水声。
水声一听,他就知道讯问要开始了。
杨旗甩着手,把水在睡裤上抹净,走到茶几旁把遥控器的音量调到最低。电视里正在放一部古装戏,演员的脸在调过了头的滤镜下显得像一幅俗气的油画。
杨旗打开马扎,在杨子夏对面坐下。茶几上放着一套功夫茶的茶具,上面落满了灰。
“今天怎么回事?”杨旗单刀直入。
“我在厕所打扫卫生,结果冒出来三个人,跟我打了一顿。”杨子夏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
“你惹他们了?”
杨子夏不说话。
杨旗甩了一下头,把长发甩到肩膀后。“你认识那几个打你的人吗?”
“不认识。但他们认识我,”杨子夏犹豫了下,“他们……孙小虎说他们是篮球队的。”
“你跟篮球队的人有过节?”
杨子夏偏过头,躲开他哥探寻的目光。“我都不认识他们。”
“那这事就是他们剃头担子一头热了?”
杨旗等了会,杨子夏还是没有反应。“你不想说就算了,”杨旗站起来,“但是你以后要留神,别被他们给单独堵住,最好身边能有几个帮手,你明白吧?今天是孙小虎刚好撞见,才帮你解了围,下次你要是再遇到这种事,可能会比今天还麻烦。”
杨子夏攥紧了拳头,声音是从牙缝里逼出来的。“我要让那群孙子后悔做了今天的事。”
雷铭和他那群混账兄弟就这样?他就是顾希喜欢的人?一个自己不敢出面,让别人来偷袭我的孬种?再说了,就算那短信是他杨子夏发的又怎么了?一个男生的告白就让他那么恶心吗?真他妈是个人渣。
“小夏,别冲动,”杨旗沉稳地说。他把手放在弟弟的肩膀上。“别做傻事,别让我担心。”
杨子夏双手交叉,抵靠在自己的额头上。过了许久,他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你好不容易周末回来一次,还得解决我的问题……抱歉。”
我不想给别人添麻烦,特别是你。
看杨子夏平复了心情,杨旗也稍微放下了心。他直起身来,说:“早点休息。明天我想听听你买回来的碟子。”
“好。”杨子夏说。
周六早上,杨子夏睡过了头。他起床时,杨旗已经不在家里了。餐桌上放着他打回来的早餐,一碗盛得很满的糁,两根油条。
杨子夏摸出手机,边刷视频边吃饭。塑料碗里的糁已经凉了大半,但他懒得去热。昨天晚上睡觉前他吃了药,腰背淤青的部分,杨旗也帮他上了药膏。但醒来后,酸痛却比前一日更明显了,肩颈处有落枕般的僵麻感。
整个上午,杨子夏都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写作业,连手机也调成了静音,因此错过了孙小虎打来的好几个语音。再次划亮手机屏时,是好几条微信消息。
上天入地孙猴归来:你咋样了?!还能走路不!
上天入地孙猴归来:夏神你还活着吗!!
上天入地孙猴归来:[动画表情]
羊羊羊:揍你够用了。
上天入地孙猴归来:哎,一看你这话就知道你又活过来了。
上天入地孙猴归来:昨天米娜可把我给训惨了。她问我你们为什么要打架,还骂我不好好做值日。
羊羊羊:她找到那几个打我的人没有?
上天入地孙猴归来:她光顾着训我了,哪有时间找人。
上天入地孙猴归来:那几个人,看校服是高二的吧。去高二篮球队问问就知道了。
羊羊羊:他们周几训练?
上天入地孙猴归来:我也不知道。哎,夏神,你要去体育馆堵人吗?
杨子夏耳边忽然响起他哥昨天那句话,按下消息的手指顿了几秒。
羊羊羊:我找个时间。
上天入地孙猴归来:你要去堵人,叫上我。再把老贺也叫上。
羊羊羊:跟老贺有什么关系?
上天入地孙猴归来:他抄你那么多次作业,不应该投桃报李一下吗?!
上天入地孙猴归来:甭说了,夏神一句话,上刀山下火海我在所不辞。要是老贺不去,我就找何燕告他的状,看他敢不敢去帮你。
羊羊羊:再说吧。
对方正在输入……
羊羊羊:你先别跟老贺说,等定了我再告诉你。
上天入地孙猴归来:就等夏神一句话。
房间外传来开门的声音,杨子夏把手机锁了屏。
杨旗回来了。他一手拎着一个红色塑料袋,踩着脚后跟把鞋子脱掉。杨子夏走过去,帮他接过手里的菜,打开袋口,朝袋里望着。
“你怎么买了这么多?这土豆一周都吃不完,”杨子夏说,“还有这么多洋葱?你要做什么?”
“做咖喱。”杨旗取下头顶的渔夫帽,挂在衣架上。杨子夏把那两堆沉重的菜袋子放到厨房,声音从那头传了过来。“又吃咖喱?不是上周才做过吗!”
杨旗趿着人字拖,去卫生间洗手。“你老哥我也不会做别的饭了啊,要不你下回下个厨试试?”
杨子夏把蒜头从袋子里捡出来,蹲在垃圾桶旁开剥。“你让一个未成年人做饭是违法犯罪行为。”
“你还跟我贫上了,是不是跟孙小虎学的?”杨旗从洗手池的台面上捡了一根橡皮筋,把自己的长发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他从厨房的天然气扳手上取下围裙,系在腰间,指挥着杨子夏:“那头蒜先别剥了,你先剥洋葱。”
“啊?我这都剥了一半了。”
“你见谁家吃咖喱放大蒜的?”杨旗从米袋里舀出一碗米,倒进电饭煲的内胆。米粒淅淅沥沥地落下,铺满内胆的底。
杨子夏只好放下大蒜,转而剥洋葱。“你怎么买的白的?”
“红的太辣,你养伤不适合吃。”
“什么红的白的,炒熟了都没辣味啊。”
“你知道这么多?那你来炒菜吧。”杨旗把内胆放在水龙头下接水洗米。
杨子夏乖乖地剥着洋葱。“你早上是去医院了?”
“嗯,你检查报告都出来了,没什么问题。”
“真是,白花了那么多钱。”
“你还想花钱检查出来问题啊?”
杨子夏把剥好的一个白洋葱用水洗了洗,放在案板上。“算了,没事就好。”
杨旗用余光看着他。“你别弄菜了,回床上躺着吧。”
“我好着呢,不用躺。”
“行行,你随便。”杨旗一刀将洋葱切为两瓣。
这顿饭杨子夏吃得很不自在,生怕杨旗半路杀出一个问题。但让他庆幸的事,老哥没再追问打架的事。
杨旗小时候打架比杨子夏还猛。他虽然体格瘦,但拳头硬得像石头,一旦盯准哪个人,别人死捶他也不会放手。他们乐队第一年在的确良酒吧演出的时候,有个客人跑上舞台抱住他们的女键盘手耍流氓,杨旗一脚踹在那人屁股上,把他踢了下去。
不过上大学之后,杨旗就收敛许多。原来高中混迹时结交的狐朋狗友,都散在天涯,逐渐断了往来。杨子夏比他强一点,至少有上进心,被老师骂了也会难受,对待学业,虽说马虎,但鞭策一下,也知道拉磨。因此杨家还是对这孩子给予了些厚望。
杨旗从小就教他弟弹吉他,后来因为乐队不好招贝斯手,杨子夏又改学电贝斯。兄弟俩都算有点特长,因此也算有了所谓的音乐理想。他们家对两儿子玩音乐这件事,不支持也不反对,大概因为他们父亲以前就是搞音乐出身的。不过在杨子夏初二那年,他们父母就离婚了。母亲拿到了两个儿子的抚养权,也因此分到了这份房产。每个月他们父亲都往前妻的卡上打一笔生活费。杨子夏和杨旗都不太清楚具体金额是多少,也没有仔细问过。
杨家不是富裕的家庭。杨旗为了攒钱报音乐培训班,上学之余还要在外面打工,吉他的漆面都是划痕,只好用贴纸遮掩。杨子夏的衣服都是他哥淘汰下来的,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的,没一件合身。
他们吃完午饭后,杨子夏钻进了他哥的屋子。杨旗把遮光窗帘拉开,阳光落进来,格子被套整齐地平铺在床上。墙边的书柜被CD塞得满满当当的,搁板因重量而向下凹陷,形成微笑的弧度。
杨旗拿起架子上的原木吉他,在床边坐下。杨子夏戴着耳机,盘腿坐在地毯上捣鼓随身听。杨旗摁住吉他的品,随手弹了几下扫弦,手指又在指板上来回移动着,拨出干净的音。阳光打过来,落在杨子夏半边蒙着纱布的脸上。他低垂着眼睛,翻看专辑内的歌词册。
This is a dream world
Lost in the depths of realization
We were the weak ones, our lives slipped away
But something in an open sky unlocked my eyes
And I won\'t look away
Oh baby, it will all make sense
When we can finally find a way out of this
……
杨子夏听到最后,趴在地毯上睡着了。他醒来时,窗外的光已近黄昏。他躺在地上,身上盖着一件风衣。他手边的随身听因为待机时间过长,已经自动关闭了。
他取下耳机,耳孔因为戴耳机太久而微微肿痛。杨旗不在房间里,那把原木吉他放回了架子上。
屋外传来说话的声音。杨子夏把他哥的风衣放到床上,走了出去。
杨旗背对着他,站在阳台上打电话。
“嗯,没什么问题,都挺好的。”
“没饿着,我今天才给他做了顿咖喱。”
“什么都不用寄,家里吃的都有。”
“好。我知道了。”
“啊……这样,行,我回头跟他说下。”
“嗯,我挂了。”
杨旗把手机挂掉,转过身看见站在那儿的杨子夏。
“老妈打过来的?”杨子夏从茶几的果篮里拿出一个苹果,啃了一口。
“嗯,她说她还要过一个月才能回来,让我好好照顾你。”杨旗把手机扔到沙发上。
“我能照顾好自己,你不用老回来。你们学校离这儿也挺远的。”
“你知道啊?你知道就少惹点麻烦,我可不想下回去你学校是被老师叫家长。”杨旗在沙发上坐下,习惯性地摸了摸口袋,但意识到他在回家前就把烟盒给扔了。
“嘿,这可说不准。”杨子夏嘴里含着苹果块,口齿不清。
“唉,带孩子这么累,我都不想结婚了。”杨旗摊在沙发上。
“咱俩才差几岁啊,你就说这话,真见外。”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不是想找那群人报仇?”
杨子夏警惕地看了一眼杨旗。但杨旗根本没看他,而在闭目养神。
杨子夏说:“我可没说这话,是你自己说的。”
“嘁,还用猜?都写在你脸上了。从小到大没见过你被别人欺负还能忍气吞声的,”杨旗低声说,“你要怎么样是你自己的事,不过你也快成年了,我相信你能处理好自己的事。”
杨子夏把苹果咬得嘎吱作响。“我知道。”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