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利草

作者:Ian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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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尘滚滚(1)


      站在门口的男人好几次都想拔腿离开,转身走出几步,再度折返,没想到碰到正好要出门的女主人。

      女人后退半步站定,手却伸向玄关处放的防狼喷雾,“您是来参加葬礼的吗?”

      “啊,嗯,是的,我是您先生的同学,梁克豫,抱歉我收到消息已经晚了,只赶得上最后一天。”

      梁克豫取下帽子,露出斑白的鬓角,“您节哀。”

      女主人仔细打量风尘仆仆的来客,放下喷雾,慢慢接过男子手中的花,“您也是,我听他提起过您。”

      男子有些艰难地开口:“关于我,他……他有没有……”,女主人走出门来,接过话头,轻拍男子的肩,“他有东西让我转交给您,您先陪我去一趟殡仪馆吧。”

      其实今天天气很好,深秋雨后,天高云淡,凉爽宜人。

      因为时辰尚早,街上人比较少,晨跑的居民和扫地工人在经过他俩身边时都会放慢动作,这个清晨,也非常安静。

      何太太和梁先生,一前一后,都穿着肃穆的黑衣,此前都只在传闻中听过对方的名字,他们因为何先生才有所关联,今天也是为了去参加这唯一连接点的葬礼才照面,他们慢慢走缓缓行,没有话题,幸好这个场合也不适合闲聊。

      “我先生提起过您,他的好朋友,很多年没能联系上,您能来送他,他会很高兴的。”

      落落大方的女主人年近五十,与何先生结婚已经二十五年,俩人没有孩子。她眉眼间没有郁郁神色,平和得不像一位刚失去丈夫的女人。

      梁克豫看着这位陪伴自己的爱人二十五年的女子,内心五味杂陈。

      “老何跟我说过你们的关系。”女主人慢慢地走着,抛出这句话。

      梁克豫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准确来说,是在结婚前跟我说过你们的关系。”

      他蹲下去,满心不知是抱歉还是悔恨,抱住了自己的头,“我很抱歉,但他结婚之后——”

      “他一直在等你,我知道你们没有任何联系。”

      何太太听见男人埋在臂弯下隐忍着泣声。

      “他不怪你,我也是。”

      葬礼最后一天,前来凭吊的人寥寥。

      梁克豫看着灵堂上何勉的相片,“原来你老了之后是这个样子。”

      相片里的何勉,比起他们最后一次见面,脸上添了许多生的刻痕,两颊凹陷下去,眼里温柔神气、笑涡和笑纹却没能被完全磨掉,梁还能从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上找到旧日浅淡的痕迹。

      棺材里睡着的不是他以前的爱人,而是灵魂已经离开了被剩下的躯壳。

      他俩一起等待火化,领取证明,何太太签完字示意让梁去拿骨灰。

      梁惊觉骨灰盒竟然是热的,很久才反应过来是因为在盛装骨灰前一直被抱在怀里,但他不曾察觉。

      直到捡骨的时候,他的爱人才是真真正正地变成尘土一抔,骨殖几两,骨灰盒没有增重多少,但克豫已经快要抱不住这只盒子了。

      被自己的体温传染而去的温度,梁摸着骨灰盒表面的镂刻,忍不住去想,他年轻时失散,赌气多年不见的爱人现在睡在小小的匣子里,睡在他的怀抱里。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居。”是年轻时,读过的诗句,梁克豫同何勉一起读过,何太太,现在应该称呼她自己的姓名,古莲章听何勉读过。

      现在他俩想起来这句诗。

      莲章,以前的何太太,将何勉留给梁克豫的满满一盒书信交给他了。

      “方便的话,想和您聊聊他的事情。”因为这样的一句话,梁克豫隔两三天就会来拜访。莲章并不介意梁先生住进家里的客房,但梁先生坚持不希望给何太太多生是非。

      莲章同意了,提前准备好茶和点心等待约定的时间到来。

      何勉将房子等资产留给莲章,但私人物品想在莲章同意的前提下交给梁克豫,所以何太太很熟悉这个名字,虽然她从未见过真人,对这个人她只保留着适度的好奇心。

      清理阁楼并不容易,梁克豫也并不打算带走全部的私人物品,只想拿走一两件,莲章的态度是完全听由梁先生决断。他如果不需要,就留在这个房子里。

      一本中学毕业纪念相簿,照片里的梁克豫和何勉哥俩好模样站在倒数第二排右边,做鬼脸的是何勉,要笑不笑耍帅的是梁克豫。

      “第一次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我还把你俩认错了。”梁克豫摩挲着保存完好的旧照片,莲章也看着照片出神。

      “小勉比我小两个月,我那会儿还因为家里的事不太能想得开。小勉放不下我,总和我闹着玩,转移我注意力。”

      梁克豫说的“小勉”,是个学习运动人缘样样都好的绩优生,很难不被人喜欢上,“我也闹他,我问他怕不怕被我这个同性恋传染。”莲章安静地听着,等待下文。

      “龇着大白牙说他不怕,毕竟是要做我爸爸的人。”梁克豫揉了下眼睛,莲章起身,“阁楼灰多容易迷眼,我去开个窗,也找找墩布。”

      梁克豫以为自己早忘记了,现在却什么都想起来了。

      “傻了叭唧的。”对着无人的虚空,梁克豫才能说出口。

      属于他梁克豫的何勉的二十五年,在阁楼里因为回忆而重新流淌起来,相比之下,相片多少有些颜色失真。

      月落重生灯再红。

      何勉新生自我介绍时自称非常讨厌学习作业和为老师跑腿,但入学成绩排名大家有目共睹,本着将快乐建立在何勉痛苦之上的娱乐精神,在发小梁克豫的鼓动下,何勉“被竞选”班委成功,最高票数成为学委——目测就是那个需要为所有老师催收作业,还得经常跑办公室汇报学生学习效果的位置。

      何勉的就职宣言:别让我知道是哪些人投的我。

      话是说了,课间还是一呼百应抱着球去大操场厮混。

      何勉跟梁克豫哥俩一个院里玩到大的,每逢梁爸梁妈在屋里屋外开火对骂,何勉就熟门熟路翻墙窜到梁家大桂花树上,对着二楼梁克豫房间窗户玻璃扔炒豌豆,等梁克豫终于受不了了开窗骂人,何勉就摸到窗户边,塞一把豌豆,哥俩儿一路翻过墙去到何家。有时候,梁克豫做作业脱不开身,何勉就抱着自己的练习簿过来,他俩一起边吃何奶奶奖励的江米糖一起算几何函数背名家古诗,可不管演算草稿纸上掉的糖渣招不招蚂蚁。

      毛边的绣像线装本《诗经》里头,随便捡一首诗,比谁背得快,抽中的那首《葛生》不是必背篇目,可他俩都背了。

      最后一道大题比赛谁先能解出来,他俩都输给对方两块钱。

      何勉超时,梁克豫偷看答案。

      成为学委的何勉,跟没成为学委的何勉,没有任何差别。

      反倒是梁克豫看上去更像豆芽菜,虽说至少不会是球场上己方阵营的突破口,但成为得分主力的背景板却是无可避免的。

      选择同一所学校是很自然的事情,他们没有考虑过其他可能性,那种对方会不在自己生命里的可能性。

      也不曾察觉生命轨迹的微妙偏离。

      因为日常,何勉和克豫只是三点一线路途上寻常不过的两个人,对异性抱有适度的热情,但当热情消退,对方身边才是最舒适的所在。

      梁父梁母终于被日复一日的龃龉争吵磨光耐心,不再互相折磨,早早劳燕分飞,克豫与何勉习惯于一起回到何奶奶身边过年。

      何奶奶把家里儿子儿媳的照片擦了又擦,拉着克豫问小勉有没有中意的女孩子。

      克豫忍不住缩回自己被拉住的手,他曾经用这双手抱着小勉将他紧紧摁向自己的心口,轻轻摩挲小勉熟睡时的脸。

      他转而扶着何奶奶去客厅坐下,拈香,拜了拜何勉的父母。他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何勉去送常来看望何奶奶的社工小姐,才回来,觉察到家中不寻常的气氛。

      何勉想去牵克豫的手,被躲开了,克豫也在躲避他的视线。

      “奶奶,我想和克豫长长久久地好下去。”何奶奶看着两个小辈,想不明白怎么个“好下去”法。

      她只是朴素又残忍地,“有个一辈子的好朋友当然是好事,可你也不能不结婚呀,奶奶只希望你能成个家幸福下去。”

      梁克豫脸色灰白,拉住打算辩解的何勉。

      他逃走了。

      一逃便是二十五年,两人一分两半,再次聚首之时,一人埋泉下泥销骨,一人寄人间雪满头。

      这二十五年,他也动过找伴的心思,他钟爱与何勉肖似的人,可每一个都会离开他。

      每一个都想燃起他心中的火,但克豫心中只有灰烬。

      漂泊中忘记岁月,直到辗转得知葬礼的消息,他惶惶然地,如穷鸟走投无路,飞回到浑然不觉的猎师身边。

      总有个小而又小的声音在说:“假的吧,小勉一直都很健康的,是想骗他回去的吧。”

      窗户玻璃上影影绰绰映出他的脸孔,夜来忽还乡,尘满面鬓如霜,莫非是幽梦一场。

      飞机遇到气流颠簸,他许愿死前能再见一面就好。

      到底也没见上面。

      逡巡也好,逃避也罢,他不想去明确死亡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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