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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夜刺
第三回 夜刺
这缕金风,便起自对面彩楼楼角。然朱闻苍日方一闻此声,劲风如刺,已逼眼前!这百步之遥的夜空,竟是倏忽便至,尖利风声夹在欢呼声中直逼耳鼓,异样地刺耳惊心。
朱闻苍日心底一凛,暗叫:“……射月弩!”
那烑国地处漠北,诸工百艺皆逊中原。独有造铁一项技艺经由西域帕尔斯国传入,所铸兵戈锋锐远胜他国,烑兵之威亦多凭于此。这射月弩乃以百炼钢所铸,机簧迸发,百步之外能透犀牛皮甲,却小可纳于袖中,端地是好一件利器。只所装箭矢数目有限,不利战阵,便成了首选的暗刺之器,猝然而发百不失一,任你何等勇士,也难避开这金风之速。
朱闻苍日背上倏起了一层冷汗,非是惊于暗器之利,却是心中猛然想到了一件事情。只是此时此地,那容他分毫多想,只一恍惚,一线寒光射目,已不过三步。
就在这一瞬间,朱闻苍日衫袖骤然无风自动,掌力激荡,竟是便要在这咫尺之地,万众之中,硬生生将那弩箭劈空震了开去。
说时迟,那时快,箭快,掌快,却有一道光芒,更快三分!白光闪处,如虹贯日,后发先至,地下众人还只道是烟火光闪得一闪,只听当地一声,那支百炼精钢的弩箭已被一断两截,跌下地去。
朱闻苍日急卸掌力,一声低喝道:“萧兄!”
在他身边飞檐角上,忽而多了一人,周身玄衣如欲溶入夜色,唯有掌中长剑如霜雪明,闻声回头,向他看了一眼。
烟火星正自空中飘飘洒落,几点火光映着剑光照上脸来。微光明灭间,朱闻苍日却见箫中剑这一眼中含着几许凄然之色,似有所求;耳边忽隐约泛起了那首《柏舟》的曲调。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亦有兄弟,不可以据……”
亦有……兄弟?
朱闻苍日心头一震,略一犹疑之际,箫中剑已不再回顾,身形倏起,立在了那弩箭射来的楼角之上。
这时烟火方放罢一回,船头上只有几缕氤氲烟气兀自缭绕,不见光亮;四外众人也是屏息凝神,都等着瞧那下一场的花火。一刻间,这明江池上竟是一片静谧,和一片异样地黑暗。隐隐约约,可见箫中剑雪色发丝的背影垂首而立,剑尖上一点寒光半分不动,静如山岳,无声无息,似连呼吸亦已停了。
朱闻苍日双目直盯着丈许外他的身影,手中折扇握得一紧,竟是感觉到了自己掌心的汗水。
兀然,夜风忽起,吹得人鬓发飘拂。池中羯鼓隆隆敲响,一声铜钲“当”地铿然,船头上数十朵光球一齐大放,漫天盘旋,如大珠小珠错落遍地,同时水中光芒激射,水花火花齐飞上天,登时水雾弥散,霹雳声作,万灯流落。众人纵声大呼,真如天摇地动的一般。
便在光明乍起的那一瞬,四点寒星骤起彩楼后激射而出,上、下、左右,疾风交错如天罗地网,竟不容一人分毫闪躲之隙。除却当面硬接,更无第二条路走。
人之力,较这穿甲劲弩又如何?
明江池畔数千百人,忽都见一道清光冲天而起,如雨溅落,竟如九天上天河翻倒,月宫崩裂,星斗尽碎,无数天光尽落下界,映得半空里火光愈盛,瞬间明彻恍如白昼。不由都道今年这花火更胜往年,轰轰然欢呼道:“好哇——”
光,是剑光。
箫中剑这一剑之出,竟然真正便只一剑;然剑势所及,弥天盖地。若寻常以剑招击刺,无论如何迅猛,要击落这疾飞四散的弩箭必有先后之别;然而这一剑到处,四道劲风蓦地哑然,半空中震了一震,竟是同一时分,齐齐跌落在了屋顶瓦面上。
箭止,剑却未止,风势所向,直指屋脊。猛然楼头夜色中无数碎布如蝴蝶般漫天飞舞,有一道黑影蓦地跃出,火光照出一张又是惊骇、又是愤怒的少年脸庞,原本蒙面的黑巾已被剑上冷风扫做了粉碎。
箫中剑一步踏上,正挡在那少年当面,灯影烛灭之间,剑尖光芒上下颤动,竟是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低叱道:
“你要杀人,便先杀我!”
烟火亮而复灭,在空中一朵朵升腾迸落,两人的面上也是忽明忽暗;不过数尺之距,却竟看不清对方面容,也看不清眼中的神色。然喧天欢呼,却未尽数掩得去急促语声,如针似芒,断断续续直刺进耳中来道:
“……呸!萧家逆子,休来拦我!我便做……杀人之刀,也好过你腼颜忘仇的一剑!”
“真不回头……三弟!”
“回头?除非……血祭!”
这两兄弟说话,不过顷刻。而那边朱闻苍日一见箫中剑出剑之势,心中便定,立时转头望向那水阁御殿。
要知此处距殿上数十丈之遥,他三人出招又皆迅若飘风,休说在晦明变幻的烟火下,便白日遥望,也未必看得十分分明。然而朱闻苍日一眼望去,却赫见有一名官员施施然立起身向上施礼,抬手指着那烑国使者,又远远地指向这彩楼侃侃而言,举止之间,煞是不疾不徐、成竹在胸的模样。距离既远,听不到此人口中说的什么,但灯火照耀下身上服色却看得分明,乃当朝枢密院事,官居右丞相的便是!
朱闻苍日立知自己先前所料不差。这少年刺客不过做了个引火之信,内中燎原之势,怕就要一发不可收。却见宝座上崇和皇帝微微点头,只怕不需一时三刻,大内御林军便至楼下——
“我原是,朝廷钦犯。”
这句话倏地兜上心来,朱闻苍日更不及多想,心念电转,斜眼瞥处,忽地一跃而下。
“玉兰花呀,玉兰花——”
那彩楼脚下有名少女挽着篮子,正挤过人丛,细声细气地叫卖。篮中数十枝玉兰花清香扑鼻,堆得满满地。只是这里众人心思都在烟火上,闹声喧天,却没谁来留心买她的花儿。
半空又一串火球飞裂开来,一明一暗,那少女眼前生花,忽瞧见多了个穿红衣的贵介公子,站在那里望了她,唇角上微微地笑;先吓了一跳,跟着脸上便不由红了,忙道:“这位官人……”
一句话 还不曾全出了口,朱闻苍日左手在腰间一摸,扯下块玉佩来,胡乱往她手中一塞,右臂袍袖当风,倏地里迎空疾挥。猛只听飒飒飒风响四面八方,人群中有人吸吸鼻子,道:“哪里来的玉兰香……啊哟!怎么回事!”
水烟花将放时,四下灯火已熄了大半,但这彩楼一带疏疏落落,还点着不下二三十盏纱灯。然朱闻苍日袖风卷处,花枝齐飞,就在一刻,二十余盏灯火竟同时而灭!
众人乱哄哄一片惊呼,朱闻苍日却早在黑暗中拔身而起,人如狂风,在楼头两人身边一掠而过,头也不回地低喝道:“随我来!”
明江池原在城郊,向西南百丈开外便是一带旷野。不见人家,不见灯火,二月初一乃是朔夜,空中也不见月光,池畔远远的烟花人声亦难照到此处。夜色笼罩四野,只有几点星光泛着冷白色在天边微微闪动,听得到草叶瑟瑟,风声呼啸。
朱闻苍日侧耳细听,风声中身后数丈外沉而不涩、轻而不浮,有两人的足步声一线随来,心知自己变出不意,果然引那两兄弟暂离了危地。只是若御林军大队搜来,一时三刻之间如何避得过?更何况……
朱闻苍日唇边笑意一冷,猝然驻足。
更何况自他一离明江池外,便听得身周无边无际的夜色之中,有什么声音悉苏作响,不停不休,不远不近,不即不离,如影随形一路跟定了他——
那正是踏翻草叶,人的足步。
远处明江池上又是一连串火花冲上天际,映得头顶沉黑的夜幕也亮了一亮。陡然,在朱闻苍日身前身后,身左身右,廿余道青光一齐射起,一张冷得刺目酸心的光幕,当头直罩下来。
一弩四矢,射月弩!
刹那间风声厉啸,高者三丈,低者贴地,纵横相错,前后对击,乃是算准了任你如何纵高伏低,左闪右避,终有一处方位要避不及、躲不开。方才楼头只一张□□连发,便可封死了一人的全部退路,何况此时箭阵之疾之速?
然顷刻间朱闻苍日目光倏横,看的却非是己之退路。
那少年刺客当时猛听朱闻逸去,急起便追,只是一路不论如何紧奔,总与前方人差着数丈距离,愈奔愈是焦躁,便愈发收不住足。朱闻苍日这一骤停,那暗中所伏的弩手,乃是圈定了以他一人为心、十步为径的圆周之地,弩箭齐发,势若惊电,十步之内玉石俱焚。那少年却猝不及防,向前两步一抢,半边身形立时便踏进了这死圈之内。
猛地面上一缕寒气直砭透骨,那少年还不及自狂奔中回过一口气来,当先第一批弩箭未及朱闻,已然直逼他眼前咫尺!
瞬间箭上冷光所照,那少年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庞骤然煞白。他并不知这场杀局,原来除自己而外,还有如此之狠的变数;但手中犹握着射月弩,却明明白白地知道这是何等利器,一刹之误,已去死如是之近,何人能避?何处能避?
就在弩箭劲风声中,一声龙吟,身后骤起!
银光迸射,也未知是人、是剑,抑或是一人一剑,皆化作了一道银虹,正横在少年之前。两道清光交迸之处,只听“当——”一声断金戛玉也似,弩箭尽断尘埃;那插翼难飞的箭网瞬间现出了一处缺口。箫中剑左手反掌,疾在那少年肩头斜斜一推,那少年立足未定,身不由主,登时飞跌出了箭圈之外。
然而劲弩来得何等之快,小小缺口一现即合,那一柄长剑却已刺在外圈,更不及回环。朱闻苍日目光横处,正见此景,急喝半声道:“萧——”
声未至,人已先至。
他身在箭圈中心,虽是众矢之的,箭弩却比外圈的箫中剑要晚上一瞬方能射到。便是争这一瞬之间,朱闻苍日不退反进,迎着飞矢身形骤起,腰间运力,在半空中一横,竟自上下两路弩箭中几不容发的空隙间平平穿了过去!
同时只听“砰”地一声巨响,尘土草叶激起半天来高,霓云直上,朱闻苍日双袖为他自己掌力所激,竟同时迸得粉碎,暗夜中片片朱红似落花乱舞,而箫中剑身前金风顿喑,精□□应掌而落。挡得这么一挡的瞬息,箫中剑猛吸口气,长剑剑尖一回,半空猛然一串犹似急雨般“叮叮叮”连声,便琵琶圣手的轮指连弹也无这般迅捷,直震得人耳鸣眼花,也不知一瞬之间,出了多少剑去。
声止、风停,尘埃乍定,十步之内长空落落,已不见了一箭一矢。
这番兔起鹘落,说来似缓,其实只不过电光石火的一瞬工夫。一瞬间,两个人竟不约而同地未顾自身,先护对方,此时只喘得一口气,背脊一靠,春寒夜中,都不由生起了一股暖意。
突然静寂的空气中,朱闻苍日只听数步外草丛中极轻地“喀”地一响。
他素知射月弩发射之理,机簧劲力虽大,但如方才四矢连发之后,必得缓上一缓,待机关复位方可再发。那一声轻响,便是扣拉机子的声音。心知这停顿转瞬即逝,焉能容那暗伏之人箭阵再出?借了些微星光,见身前草中正落着一条枯枝,更不迟疑,足尖一起,已挑在手中,大喝一声,向那草丛中发声之处疾劈了下去!
这夜朱闻苍日赴明江池时,原是平日轻衫缓带文士的装束,然而这一刀落,只见眉扬目立,竟恍似瞬间换了一个人。地下倏尔沙飞石走,三丈之内尽被刀风所罩,风啸之声,直是可骇可怖,哪里还是那温文尔雅的书生?分明便是个叱咤沙场的大将!
跟着两声惨叫,地下两条黑影接架不住,近乎同时震飞而出。只闻得热辣辣血腥气乍然扑鼻,若非朱闻苍日手中只是枯枝,这一刀便要断送了那两条的性命。
然这两人一伤,箭阵已再难合围,风中陡听一人嗓音低哑,以烑语喝道:“退!”
那少年一掌跌出,在地下翻了个滚,腾身跳起,黑衣上半边水痕洇湿,冷汗竟已浸得透了。夜风吹过,遍体生凉,他却一无所觉,双眼睁得大大地,只是死盯着场中心那两个人身上。
只不过极短的片刻,少年脑中乱哄哄地如轮台走马般纷至沓来,却不知飘过了多少思绪,转过了多少念头。
兄长,还是猎物?
恩,还是仇?
义,还是利?
那弩中尚剩的一支箭矢,射,还是不射?
少年的目光自箫中剑身上茫茫然移到朱闻苍日身上,随着血腥气息一起刮来的冷风阵阵直吹在面上,却热得似要灼烧了起来。一只右手死死按着袖中射月弩的机簧,越攥越紧,几乎已深深陷进了指尖肉里去。
忽听一声“退!”那少年猛地机凌凌打了个冷战,脑中愈发乱作一片,只模糊涌起一个念头:
“这……失败?”不知不觉地手指一紧,铮地一声,最后一支弩箭陡然离弦,向朱闻苍日后心急飞而去。
这时那地下受伤的两人勉强撑持着爬起身来,只怕刀式再落,一人哀声疾呼道“殿……”一言未终,被同伴狠狠抓住了手臂,这声便喊不下去。
但这么一个字,朱闻苍日已听得微微一颤,松开手指,将枯枝丢在地下,别过了头,不再去看那两人如何仓仓惶惶地没入夜幕。
这一刻心头怔忡,一时未觉,猛然寒风袭体。朱闻苍日方只一惊,又听一道风过,嗤地一声,寒意顿消,立知是箫中剑出手相护,不由轻轻一笑,转回身来。然,刹那间笑意尽敛——
那横在他身后,替他挡去了箭矢的,不是箫中剑的剑,却是箫中剑的人!
那少年全身猛地一震,如遭重击,向后踉踉跄跄连退了三四步,双唇翕动,似要喊些什么,却生生噎在了喉头叫不出来;只一双眼睛中邪着魔一般,直勾勾地向对面人看着.
弩箭连根没入玄衣之内,已然看不见了。只有胸前鲜血一点一点,落下尘埃,很快便渗入了泥土草叶中去。
箫中剑长剑拄地,也是双目直望着他,轻轻地唤道:“三弟……”
一时之间,夜风拂面,只听得到三个人各自急促的呼吸之声,在旷野中随风回荡。
朱闻苍日忽地一震,隐隐听风中渐趋渐近,一片人喊马嘶之声。急转头时,天地交接处火光已映红了暗夜,自是应命搜寻而来的御林军了。这当儿再不容犹豫,双眉一皱,一步跨前,猛发掌向那少年斜斜便劈。
那少年眼前一片迷蒙,下意识地侧身避让,却听对面人并不追击,只厉喝道:“还不快走!”愣了一愣,方如梦醒。猛地狠狠一顿足,咬住了牙齿,欲待回头,却终未回头,疾翻身跃入黑暗之中,片刻便没了影迹。
只听箫中剑轻声道:“谢了……”
朱闻苍日回过头去,伸出双臂,正将那晃了一晃,蓦然向后倒下的人接在了怀中。
一道光芒,照亮了两个人苍白的脸庞。那是明江池上又一束花火升起,将夜空照耀得异样澄澈。
箫中剑睁开双眼的时候,眼前日光晶明满室,照着纸窗、木榻,案头无数书卷画轴半散半开,数方端砚横在一边,架上笔挂得如树林一般。唯有榻边挂的金环错缕、文章斑斓,正是自己那一口古剑。
不必自顾,他也知身上染血衣衫早已换去,胸口伤处裹得好好地。风吹纸窗,听得窗外新叶沙沙作响,只见无数纤尘在日光中静静起浮。那一夜的惊涛血浪,竟已如隔世,不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目光转处,忽见北墙上挂着一副画。画的是一座巍巍高山拔地而起,云雾缭绕,景中却不似寻常山水,既无松竹、又无楼台,也无诗句题跋,只有一块巨石兀然耸立,正压在山巅之上,其势说不出地怪异。每一笔笔致皆是墨迹淋漓,磔磔然直透纸背,倒似那作画之人心中有无限怨愤,要尽在笔墨中发泄出来一般。
箫中剑缓缓坐起身来直望着这幅画,眼色渐沉渐深,犹似一泓深潭,竟不知想起了什么。
忽地门上一响,朱闻苍日端了一只食盒走进室来,转头见他坐在榻上,只一惊,急将食盒放到案上,伸指先来搭上他的腕脉。好一阵,方舒了口气,将衣襟一拂坐到榻边,这才如平日般扬眉笑了起来,望了他道:“萧兄,连日好睡,可吓煞了我!”顿了顿,笑吟吟地举起手来作势不许他开口,又道:“萧兄若还想说个谢字,那便免了。不然……我可要来收房钱呢。”
箫中剑嗤地一下,忍不住低低笑出了声。
朱闻苍日凝目看着他,唇角似笑非笑,并不开言,只听着箫中剑沉声道:“朱闻兄,那夜刺客……”
朱闻苍日忽然一笑,笑容中却含了几分奇异的冷意,立起身来负手望着窗上树影,打断了箫中剑的言语道:“萧兄想问的,是那刺客是否安然离去呢,还是……为何他行刺的人竟是我?”
箫中剑仰起头望着他的侧影,声音甚轻,却毫无犹疑地道:“非也。那刺客……是我的义弟,当夜的罪孽,是我,要代他谢过。”
朱闻苍日猛一扬眉,转回头来凝视着他,片刻方道:“萧兄,你亲历此局,心中难道没有一点疑惑?你又可知我是何人?”
箫中剑静静地点了点头,转眼望向那幅画,缓缓地道:
“小山压大山……你是,北烑夷离堇银锽朱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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