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如菟

　　卫漆看见项灵犀一步都走不了的腿软模样，面色不豫地扛起她往出口走。
　　项灵犀欲哭无泪。她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才沦落至此？腹部磕在冷硬的盔甲上，一下一下地磨，她感觉自己像砧板上的鱼，正被一把钝刀开膛破肚……
　　所以北殷皇帝会吃了她的尸体吗？水煮还是炭烤？这一天她经历了太多惊悚恐怖的事，心智已经不太正常。
　　项灵犀被卸到地上才发现她竟然出来了，活着重见天日了。
　　“想活命就在这别动。”
　　项灵犀伏在地上干呕了一阵，抬头见卫漆转身又要进地宫，急道：“陛下还要进去？那深渊危险，过不去的！”
　　见卫漆毫不理会，她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等等！”
　　卫漆脚步略一停顿。
　　项灵犀抚着胸口，顺了一口气道：“敢问陛下，贵国近日可有贵女失踪？”
　　卫漆倏地回头，目光如电：“你在里面看到了什么？”
　　项灵犀心里一抖，佯作镇定道：“事关女子清誉，若陛下说是，妾才能说。”
　　卫漆紧紧盯住她：“有。”
　　项灵犀在凛冽目光下从绣囊里取出那枚戒指，只见他动作快如闪电，她掌心瞬间空空如也。
　　她难以置信：“这戒指是贵女私物，陛下这是何意？”堂堂北殷皇帝，怎么抢夺起女子首饰来？
　　卫漆拿起戒指看了一眼，收进蹀躞带的皮革囊中。
　　“这是卫家所有物。”
　　项灵犀抬头看他，发现他眉目轮廓线条似乎和地宫里的胡服女子略有几分相似，且身上装束颇有相似之处，都穿胡服袍、腰间佩戴相似的皮革带，带下垂有七八条较细带子，带末下段是金属环扣，扣上坠着小刀等物件，此外还配有一口同材质囊袋。只不过地宫胡服女子的皮革腰带较纤细，他身上的明显更大，且厚实。因她从前不曾见过，不知这是北人日常装束。
　　她默默观察完毕，接受了他的说辞，说道：“妾被蒙着双眼带到地宫某处，那里还有三人，都是年轻贵女装束，她们似乎中了贼人迷药，都失去了神智。这枚戒指是其中一人的，她穿着大红胡服袍——”
　　她话音未落，忽然感觉脖子上一凉，一个冰冷沉重的东西抵住她咽喉，有一丝尖锐的疼痛。
　　卫漆抽出横刀贴在她颈上：“所以你夺人私物，妄自逃跑？”
　　项灵犀愣了一下，气极反笑：“所以陛下以为，我拼了命逃出来，只是为了告诉你这些消息，然后死在你手上？”
　　卫漆目光冷锐，却收回了横刀：“接着说。”
　　项灵犀平复情绪道：“另外两人妾没有多看，只记得一人穿着彩色蜀锦裙子，另一人是素雅的天青色罗衫、白罗裙，看衫裙制式有点像吴女装束——妾母妃是吴国人。”
　　卫漆道：“你的意思是她们是他国人氏？”
　　项灵犀恢复冷静道：“只是猜测，不一定对。还有，地宫里有许多长鼻鱼尾的怪兽雕像，深渊里又有食人凶兽，不知道两者有没有关联……妾以为，身涉险境，孤勇不若利器。”
　　卫漆深深看了她一眼，从蹀躞带上解下一枚东西扔给她。
　　是一把短刀，约长三寸，外表朴实无华，手感沉甸甸的。项灵犀愣了一下，才明白他会错意了。她本意是讽刺他不要托大，他却以为她在害怕求援？还真是自负……不管怎样，有东西防身总是好的，于是她道谢接过。接过来才想起这是男人用过的东西，她后知后觉地脸热了一下，抬头见卫漆背影已经远去，便不再纠结这些琐事。

　　虽然一时没有生命危险，但是没有食物没有水，项灵犀感觉身体更加难过了，不得不想点什么转移注意力。
　　想不到北殷皇帝动作这么迅速，她才将逃出，他立刻就找到了地宫。不，应该更快，她被掳进地宫时他已经派人拖住敌人，自己好去找北殷长公主，没想到碰巧救了她一命。难怪她在地宫逃亡的时候几乎没遇见敌人，估计他们正忙于应对北殷军。
　　她打量四周，这是一片山坡，地宫出入口是一个山洞，位于坡底，洞口一半用土封住，一半被树遮挡，谁知道里面竟别有洞天？她被掳来时被蒙住了眼睛，眼下也无法确定这山洞是不是她当时被掳进的通道，毕竟地宫这么大，不可能只有一个出入口。
　　这样推算，深渊上的飞桥机关也应该不止一处。那么深渊延伸多长才能完全保护地宫？想必是一条环形沟渠，好似护城河一般，将地宫内外分割开，这样外人无论从哪里进去都过不了深渊，也就接近不了地宫腹地，如此构造才有意义。万一有人强攻，他们就放出深渊里的食人猛兽。
　　那么问题关键所在，北殷军是怎样攻进地宫腹地的？难道来人中恰巧有人精通机关术？毕竟进地宫和出地宫不同，机关设计必定复杂且危险，不是误打误撞就能破解的……
　　正想着，她听见有人在叫“公主”，声音从山坡那边传来。
　　项灵犀精神一振，是接她的人来了吗？

　　果然过了一会山坡上出现两个身影，项灵犀张望了几眼，不由觉得奇怪，就算北殷皇帝不肯让楚国人跟来，派的也该是自己的心腹，比如那个绿袍宦官，或者某个近前将领，可这两人谁都不是，是完全陌生的两张面孔。
　　他们开始喊“江离公主”，项灵犀悄悄退到洞口，借树藏身。在两人交头接耳时她看到一人耳后有暗色纹身，他们不是汉人，更不可能是北殷军人。
　　随着两人喊声越来越近，项灵犀紧张地握紧短刀。往外跑？不，她不认识路，贸然跑出去等于自投罗网。可一直躲在这里也不是办法，百步之内就会暴露。现在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最危险的地方——地宫洞口内。至少有藏身之处，可多躲一阵。可如果里面有人怎么办？就算没有人，万一深渊里的食人猛兽被放出来了怎么办？
　　项灵犀用力咬了下嘴唇，听从直觉，折身返回地宫。

　　可一进去她就心生悔意。
　　地宫本身阴森诡异的气息已经足够压迫人，更别提有猛兽蛰伏深处，随时可能被放出来。
　　此时洞外突然响起打斗声。
　　项灵犀返回洞口探头去看，只见树枝乱飞，几个人影来回穿梭。
　　看了一会她终于发现，刚才那两人一直在躲闪，后来的几人攻势迅猛，其中一人穿着绿袍。
　　先头两人对视一眼，一人手中弹出一颗黑色珠丸，另一人将一只白色哨子衔在嘴边吹响，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仿佛要奏出乐曲，却又不成曲调。
　　黑色珠丸飞到空中炸开，变成一团黑影。项灵犀不由脱口惊呼：“当心！”
　　绿袍宦官反应极快，当即屏息匍匐，手肘撑地几个挪移，一眨眼就到了放毒那人近前，一个旋身抬腿，狠踹在他胸口上。
　　待他起身寻找另一人，却发现不见了踪影，那古怪的哨声也消失了。周围极其安静，只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有什么东西爬过草叶。
　　项灵犀什么都看不见，不禁更加心慌，那人用哨声召唤出了什么？那窸窸窣窣的声音究竟是什么发出的？
　　绿袍宦官已经看到了——许多青绿色小蛇正向他们爬来。他略略定心，竹叶青是毒蛇，但毒性不算强。
　　项灵犀终于看到了蛇群，那细小的绿色鳞片闪着危险的光，众蛇成群结队，昂首摆尾，动作竟惊人的齐整。她不是特别怕蛇，但看见这样的蛇群前进场景也忍不住心惊肉跳。内有猛兽，外有毒蛇，她在这里进退不得。
　　幸好北殷来者身手非凡，三人齐心协力，杀到蛇群退散才撤回洞中。

　　为首的绿袍宦官左手持刀划向右手，在右手手背伤口上切了个十字，挤出污血，皱眉去翻袍子。
　　项灵犀见状问：“可需要妾做些什么？”这人虽为内侍，但看起来深得北殷皇帝信任。她若嫁进北殷皇宫，少不得要与内侍打交道，不如提前结识。
　　绿袍宦官挑眉看她一眼，自顾翻起外袍，从中衣上割下几截布条覆上伤口，和北殷士兵互助包扎好伤口。
　　“江离公主贵为公主之尊，不必如此。”
　　项灵犀听他这样说，看来这内侍地位比她想的更高，大约嫌她过分热络了，正有些尴尬，忽听嗖的一声，地宫深处亮起红光。
　　绿袍宦官猝然起身，把水囊和干粮递给她：“情况临时有变，我等须离开，请在此暂候。”
　　项灵犀点头，坐在原地，端着水小口吃胡饼。
　　然而她没吃几口就坐不住了——深渊那边传来厮杀声，甚至地面隐隐在震动！
　　她第一反应是逃，眼下外面应该没有敌人，比这里安全。可是北殷皇帝和绿袍宦官刚救过她，若她现在逃了，等到北殷就无立足之地了……项灵犀咬牙握紧短刀，只能赌一把了！

　　时间缓慢流逝。
　　地宫昏暗如夜，夜色中藏着食人凶兽。双向屠杀的声音传进她耳中。
　　她仿佛闻到了血腥气。凉意顺着她下巴下滴，一滴，又一滴。
　　厮杀声终于停息。项灵犀发觉自己站得脚跟发麻，背上衣衫被冷汗浸透了，但还是想亲眼看到结果，抬起发木的腿脚，慢慢挪向深渊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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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上横七竖八都是残尸，有兽的，有人的，血泊还在向外蔓延。站立的活人有数十人，个个遍身浴血。
　　卫漆身旁横着两头凶鳄，一头身首异处，一头开膛破肚。开膛破肚那头还没死透，张着血盆大口试图扑咬对方，卫漆撑刀的手猛地斩下去，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声响，鳄首当场一分为二。
　　血盆大口成了真血盆。血溅了卫漆半身，他两眼猩红，状若杀神。

　　血腥气扑面而来，浓郁得令人窒息，项灵犀看到这一幕，心拧缩成一团，想吐又吐不出来，差点又两眼一黑晕过去。她竟然亲历了北殷皇帝的屠鳄现场……
　　眼看卫漆向她一步步走来，项灵犀本能想后退，可是腿又没出息地软了。
　　好在卫漆离她还有几步远就停了下来：“我去追余寇，长公主在后面。”说完转身道：“裴子信留下，其余能走的跟我走！”
　　余下将士高声应诺，纷纷起身跟在卫漆后面。
　　一行人离开地宫，平地带起一阵风。
　　项灵犀在原地风中凌乱，这群人是铁打的吗？！
　　被称作裴子信的绿袍宦官走过来问她：“公主还能走吗？”
　　项灵犀点头问：“你们长公主如何了？”
　　裴子信眉头轻皱，眼中掠过一丝焦虑：“尚未苏醒，有劳公主了。”

　　帮忙将北殷长公主卫婧扶到马车上，项灵犀又出了一身汗。
　　对比她灰头土脸的狼狈，裴子信经历一场厮杀反倒神采奕奕，侧脸比寻常女子还要精致。
　　项灵犀看得一怔，想起他之前的自称，袖子里的手悄悄握紧。她看了一眼旁边沉睡的北殷长公主，稳住心神道：“裴内侍……其实不是内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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